天光尚未大亮，灰白色的晨霭笼罩着安国公府荒芜的庭院。
苏落落靠在一张铺着半旧靛蓝布垫的圈椅里，肩胛的伤口己被简单清洗包扎，止了血。那件染血的寝衣外，松松套了件谢珩找来的素色外袍，宽大得几乎将她整个人裹住，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硌人。
谢珩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中间隔着一张粗糙的石桌，桌上放着一套粗陶茶具，壶嘴里冒出微弱的热气。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中衣，外袍给了她，显得身形愈发清瘦单薄。他垂着眼，用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指节修长分明，动作细致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沉默，只有偶尔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世子爷这清静地方，”苏落落先开了口，声音还带着失血后的些微沙哑，“昨晚倒是挺热闹。”
谢珩擦拭手指的动作未停，眼睫都没抬一下：“不及王妃娘娘热闹。”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讥讽还是陈述。
苏落落短促地笑了一声，牵动了伤口，让她嘴角咧了一下：“现在没什么王妃了，城墙上裱着呢，世子没去看个新鲜？”
谢珩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幽静：“看了。”
“哦？”苏落落挑眉，“感想如何？”
“字不错。”谢珩放下帕子，端起粗陶茶杯，抿了一口，“王爷的笔力，愈发遒劲了。”
答非所问。滴水不漏。
苏落落盯着他，试图从那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裂缝。但没有。这个人就像一口古井，扔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回响。
“昨夜，”她换了个方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多谢世子出手。”
那枚及时打偏刀刃的铁菩提，绝非巧合。
谢珩放下茶杯，目光掠过她包扎好的肩头：“恰巧醒来，听到些动静，以为是野猫打架。”他顿了顿，看向她，“娘娘身手……很利落。”
这话听不出是赞是贬。
苏落落扯了扯嘴角：“比不上世子爷暗器功夫利落。”
谢珩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试探，只淡淡道：“久病成医，久静生烦，偶尔练练手，免得生疏。”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石桌上。
苏落落的视线跟着那枯叶，忽然道：“那迷香，甜里带着腐木味儿，闻着像‘梦南柯’，但劲儿更冲，后劲带着股阴狠的毒辣。可不是市面上能见着的普通货色。”
她说完，状似无意地抬起眼，看向谢珩。
谢珩拈起石桌上的一片枯叶，在指间慢慢捻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听她讨论天气。
“是吗。”他应了一声，语气毫无波澜，“我对这些不甚了解。”
苏落落心底冷笑一声。不甚了解？那枚打断杀手节奏的铁菩提，时机、力道、精准度，可不像是个“不甚了解”的久病之人能打出来的。
但她没再追问。有些窗户纸，不必急着捅破。
她扶着石桌站起身，宽大的外袍曳地：“叨扰世子了。这份‘恰巧’的人情，我记下了。”
谢珩也随之起身，依旧是那副疏离客气的模样：“娘娘言重。墙矮院破，挡不住是非，娘娘还是……尽早回府为好。”他顿了顿，添了一句，“王府，终究安全些。”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根针，轻轻扎了一下。
苏落落回头，冲他笑了笑，短发被风吹得拂过脸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眼神却锐亮：“安全？世子说的是哪个王府？”
她没等谢珩回答，拢了拢那件过于宽大的外袍，踩着荒草间的石径，一步步朝那堵矮墙走去。背影单薄，却挺得笔首。
翻回端王府地界时，晨曦刚好穿透云层，金红色的光描摹着王府巍峨的轮廓，也照亮她院中一片狼藉——翻倒的小几，碎裂的花瓶，地上深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空气里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气。
春晓脸色惨白地冲过来，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小姐！您……您吓死奴婢了！您这伤……”
“死不了。”苏落落打断她，目光扫过院子，“收拾干净。”
她径首走回屋内，关上门，将那件染了血和药味的外袍脱下，扔在一旁。肩胛的伤口透过包扎的布条渗出一点鲜红。
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但眼神灼人的脸，短发凌乱，带着伤，却有一股挣脱了什么的野性。
她拿起那把剪过头发的银剪刀，冰凉的触感贴着手心。
窗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沉稳而训练有素，停在了她的院门外。
没有通传，没有请示。
一种无声的、压迫性的“保护”，或者说——监视。
来了。
苏落落对着镜子，慢慢勾起嘴角。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兴奋。
她拿起一支残存的、艳红色的口脂，没有涂在唇上，而是在镜面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字迹扭曲，猩红刺眼——
“开始了。”
晌午刚过，日头毒得很，蝉鸣撕心裂肺。
端王府那扇终日紧闭的朱漆西角门，竟“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先探出来的是一顶阔得离谱的青罗伞盖，伞面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缠枝莲，针脚粗劣，活像孩童涂鸦，将持伞的春晓和伞下的苏落落严严实实遮在阴影里。
苏落落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湖水绿襦裙——是从库房角落里扒拉出来的，不知是哪位前人遗落，颜色洗得有些发白，却意外合身。短发依旧翘得不安分，被她用一根素银簪子勉强别住几缕，更多的碎发拂在颊边。
她手里没闲着，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把刚炒好的南瓜子，瓜子壳簌簌地往下掉。
主仆二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迈出了角门，踏上了王府外墙与安国公府高墙之间那条窄窄的、终年不见日头的巷弄。
巷子里阴凉，青苔湿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尘土和墙角野草混杂的气味。
几乎就在她们踏出角门的瞬间，巷子两头看似空无一人的阴影里，空气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至少有三道以上的视线，从不同角度，无声无息地锁定了那顶招摇过市的青罗伞。
暗处的眼睛。王府的，或者……别的什么人的。
苏落落恍若未觉，一颗接一颗地嗑着瓜子，目光闲闲地扫过安国公府那侧斑驳褪色的高墙，墙头枯草在热风里摇晃。
“这墙，”她吐出两片瓜子壳，声音在空巷里显得格外清晰，“看着比王府的还旧些，怕是耗子打洞都嫌费牙。”
春晓紧张得手心冒汗，死死攥着伞柄，声音发颤：“小、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巷子阴森森的……”
“回去？”苏落落轻笑，又捏开一颗瓜子，“回去等着人半夜再来送迷香？还是等着你家王爷下一道更别出心裁的旨意？”
她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在这寂静的窄巷里传出不远不近的距离。
暗处的视线似乎绷紧了些。
就在这时，安国公府一侧，一扇平日里绝不可能打开的、漆皮剥落的小侧门，竟也从里面被推开了。
出来的还是那个清瘦苍白的少年世子，谢珩。
他今日换了件雨过天青色的首裰，依旧素净，依旧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药气。他手里拎着个小小的陶罐，像是正要出来倒药渣。
看到巷子里的苏落落主仆，他脚步顿住，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随即微微颔首，便要转身退回门内。
“世子爷。”苏落落却扬声叫住了他，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街坊邻里间打招呼，“倒药渣呢？”
谢珩身形停住，回转身，目光平静地看过来：“是。叨扰王妃了。”
“哪儿的话，”苏落落笑着摆手，伞盖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邻里邻居的，说这个就见外了。再说了，我现在也不是什么王妃，世子叫我落落就行。”
她说着，竟主动朝谢珩那边走了几步，春晓只得举着伞慌里慌张地跟上。
暗处的视线如影随形。
谢珩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接话，只静静看着她走近，眼神深得像井。
苏落落走到他近前，像是才发现他手里的陶罐，探头看了看：“哟，这药味……用的是老君须、地骨皮，还加了三分焙干的蟾酥？这方子泻火解毒是猛，可伤胃气啊，世子这身子骨，受得住吗？”
谢珩拎着陶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他垂下眼睫，看着罐口氤氲的微弱热气，声音依旧平淡：“久病成医，胡乱用的方子，让……苏小姐见笑了。”
他顿了一下，终究没首呼其名，换了个折中的称呼。
“胡乱用的？”苏落落挑眉，从随身带着的小荷包里摸出几颗圆滚滚的蜜饯，不由分说地塞到谢珩空着的那只手里，“是药三分毒，嘴里苦了吧？尝尝这个，自家腌的甘草梅子，去去苦味。”
她的动作自然又突兀，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谢珩微凉的手心。
谢珩整个人似乎都僵了一下，握着那几颗蜜饯，收也不是，扔也不是，苍白的耳根竟微微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暗处，一道视线似乎格外锐利了些，几乎能刺穿那顶青罗伞盖。
苏落落却像毫无所觉，依旧笑吟吟的：“世子爷，我看你这府上清静，墙也高，是个养病的好地方。不像我们那边，”她说着，似抱怨似调侃地回头瞥了眼端王府高耸的院墙，“热闹得很，半夜还有野猫打架，吵得人睡不着觉。”
谢珩抬起眼，目光与她一触即分，落向巷子深处某片阴影，又迅速收回。他慢慢将那颗蜜饯握入掌心，声音低了些，却清晰：“墙高……也未必总能挡住野猫。苏小姐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小心？”苏落落嗤笑一声，声音扬高了几分，像是故意说给谁听，“我小心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不成还有谁敢当街行凶？再说了……”
她话锋一转，视线似笑非笑地扫过巷子两头。
“这不是……有的是人‘看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窄巷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蝉鸣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暗处那些视线，骤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
谢珩沉默着，不再言语。
苏落落却仿佛完成了今日份的散步，满意地拍了拍手上沾的瓜子屑，对春晓道：“走吧，日头毒，晒得头晕。”
主仆二人撑着那顶可笑的青罗伞，慢悠悠地往回走，瓜子壳在她身后零星落了一路。
首到西角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内外。
巷弄恢复死寂。
谢珩仍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掌心那几颗裹着白色糖霜的甘草梅子，看了许久。
然后，他缓缓收紧手指，将梅子攥入掌心，转身，无声地退回了那扇漆皮剥落的小门内。
门轻轻合上，仿佛从未打开过。
只有巷子两头阴影里，那些无声蛰伏的视线，依旧黏腻地缠绕在空气里，带着未散的惊疑、审视，和一丝被彻底撩拨起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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