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册跌落的瞬间，泛黄的童年照滑出。
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无忧无虑，怀中紧抱的，正是那面缠绕着宿命的铜镜。
镜框上的缠枝莲纹清晰得刺眼。
钱颢霖的指尖在照片上骤然冻结，目光死死锁住林砚的脸。
“这不可能…” 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六岁时，铜镜应该锁在钱家的保险库里。”
而林砚的目光，却越过照片，凝固在镜中倒影上——
镜中的小女孩没有笑。她双眼空洞，嘴唇无声翕动，口型赫然是苏曼卿的遗言：
“他烧了它。”
阁楼的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丝织物气味，细小的黑色灰烬还在肉眼难辨的微弱气流里沉浮、坠落，如同苏曼卿无声消散的魂灵碎片。那堆尚带余温的灰烬摊在地板上，像一个突兀而丑陋的伤口，嘲笑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一件承载着八十多年时光的实物，就在他们的注视下，被无形的力量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钱颢霖半跪在地，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他伸出的手还保持着想要徒劳挽救什么的姿势，悬停在灰烬上方几寸的地方，指尖微微颤抖。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惨白，嘴唇紧抿，下颚的线条绷紧如刀锋。那双平日里沉静锐利、能洞察器物最细微裂痕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浓重的、无法穿透的阴翳，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灰烬，仿佛要从中掘出被焚毁的真相，或是……那个无声指控的答案。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而压抑的气息，那是震惊、茫然与某种被刺中心底最隐秘角落的惊悸混杂而成的风暴。
林砚蜷缩在蒙着白布的箱子旁，钱颢霖的外套裹着她，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后的刺痛感，小腿上那被火焰舔舐的幻觉疼痛并未完全消失，丝丝缕缕地牵扯着她的神经。苏曼卿在火海中回头的那一瞥——那张被恐惧和痛苦彻底扭曲的脸，那双穿透时空、死死钉住她的绝望眼睛——如同最清晰的浮雕，仿复在她眼前闪现，每一次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战栗。而镜中人最后那无声的、冰冷刺骨的指控——“他烧了它”——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冰锥，反复凿击着她的心脏和理智。
是他？钱颢霖？烧了苏曼卿？烧了那件旗袍？烧了……什么？
混乱的思绪像无数疯狂的藤蔓在她脑中绞缠、撕扯。她不敢看钱颢霖，却又无法控制地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那个僵硬的背影。恐惧、混乱、还有一丝被欺骗的寒意，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那…那是什么？”林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我看到了火…好大的火…还有她…苏曼卿…她看着我…她想告诉我什么？”她语无伦次，急于抓住一个能解释这疯狂现实的线头。
钱颢霖的身体似乎被她的声音刺了一下，极其轻微地一震。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悬在灰烬上方的手，五指用力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转过头，看向林砚。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尚未褪去的惊悸，有深沉的困惑，还有一种林砚看不懂的、沉甸甸的审视，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穿透性地打量着她这个人。
“你碰到了它。”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粝的砂石摩擦，“你碰到了那件旗袍。”他陈述着这个事实，目光掠过林砚依旧残留着惊恐的脸庞，最后落在她那只曾触碰过旗袍的右手上，仿佛上面沾染了某种不祥的诅咒。“然后……你就看到了？”
林砚用力点头，牙齿还在轻轻打颤：“火…全是火…她就在火里…回头看我…她想逃，逃不掉…”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钱颢霖外套上的温度也无法驱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冰冷，“镜子里…镜子里那个女人…她说…说…”
那句无声的指控卡在她的喉咙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她看着钱颢霖骤然变得更加锐利和深沉的眼神，终究没能说出口。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恐惧便成了它最好的养料。她无法确定，此刻说出那句话，会引发什么。
钱颢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审视的意味更重了。他似乎想从她混乱的表情和破碎的话语中分辨出更多东西。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阁楼尘埃的陈旧味道，也带着一种强行压下内心惊涛的沉重。他撑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蜷缩的林砚完全笼罩。
“这件旗袍…是苏曼卿的遗物。”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但那份压抑感依旧存在，“我祖父…保存下来的。一首锁在这里，除了他和我，没人知道它的存在，更没人碰过。”他的视线扫过地上那堆灰烬，眼神晦暗不明，“它不该…也不可能自己燃烧。”
“那为什么…”林砚忍不住追问，声音依旧带着颤音。
“我不知道。”钱颢霖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林砚，那审视中带上了一丝探究，“或许…是你的接触引发了什么？某种…残留的…意念？”这个解释他自己说出来都显得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无奈之下的搪塞。
阁楼里的气氛更加凝滞。焦糊味、灰尘味、樟脑味，还有那无声弥漫的猜疑和恐惧，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毒气。
钱颢霖似乎不想再停留在这个充满不祥的地方，更不想再面对那堆灰烬和林砚眼中惊疑不定的光芒。他转过身，弯腰去拿刚才被他匆忙放在一旁地上的那本厚重的深蓝色缎面相册。动作有些急，带着一种急于逃离此地的仓促。
然而，就在他手指刚碰到相册冰冷封面的瞬间——
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他心神不宁，动作失了分寸；也许是相册本身在刚才的混乱中就没放稳；又或许，是冥冥中某种力量在推动。
相册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猛地一滑！
“啪！”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阁楼里炸开！
深蓝色的缎面相册重重地摔落在地板上，边缘磕碰在坚硬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本就有些松散的硬质封面在冲击力下彻底翻开，里面固定照片的黑色衬页受到剧烈震动，几张被三角形卡槽固定得不够牢固的老照片，如同挣脱束缚的枯叶，飘飘荡荡地滑了出来，散落在相册周围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钱颢霖低咒了一声，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他立刻俯身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照片，动作带着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些都是钱家尘封的历史，容不得半点闪失。
林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又是一颤，下意识地朝散落的照片望去。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泛黄的影像：陌生的旧式庭院、表情严肃的家族成员合影、模糊的风景……都是属于钱家的、与她毫无关系的过往碎片。
她的目光疲惫而恍惚地掠过其中一张掉落在她脚边不远处的照片。
那照片比其他的略小一些，边缘己经磨损起毛，颜色也褪得更厉害，泛着一种陈旧的、近乎棕黄的色调。照片上似乎是一个小女孩。
林砚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猛地顿住！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胸腔生疼！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也浑然不觉，一把将那张小小的照片抓在了手里！灰尘沾满了她的指尖，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照片，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照片里，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
她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印着幼稚图案的棉布小裙子，扎着两个有些毛躁的羊角辫，圆圆的脸蛋，眼睛很大。背景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单元门口，阳光很好，在水泥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
小女孩正对着镜头笑着，咧着嘴，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笑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那笑容是如此纯粹，充满了不谙世事的快乐，是童年最本真的模样。
然而，让林砚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灵魂都在尖叫的，不是小女孩的脸——那张脸，尽管稚嫩，尽管带着婴儿肥，但那双眼睛的轮廓，那鼻梁的弧度，那笑起来微微上翘的嘴角……分明就是她自己！是她林砚！是她童年时代再清晰不过的影像！
而是她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
小女孩的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占有般的姿态，环抱着一个物件。那物件对她小小的身体来说显得有些过大，沉甸甸的，被她努力地、宝贝地搂在胸前。
那物件有着古朴的圆形轮廓。
边缘是深色的、厚重的木质框架。
框架上，清晰地雕刻着连绵不断、盘绕往复的缠枝莲纹！
在照片略显模糊的光影下，那镜框中央深色的部分，隐约反射着拍摄现场的光线，呈现出一种非玻璃的、幽暗的金属质感！
铜镜！
那面缠绕着死亡、时空错乱和镜中魅影的民国铜镜！
此刻，它正被照片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笑得天真无邪的、童年的林砚，紧紧地抱在怀里！像一个最心爱的玩具，一个最珍贵的宝藏！
轰隆！
林砚只觉得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脑中炸开！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形状，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奔流的轰鸣！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捏着照片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泛黄的相纸里！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六岁的时候？她抱着这面铜镜？在她家门口？笑得那么开心？
为什么她对此毫无记忆？！一丝一毫的印象都没有？！关于这面镜子，关于这张照片，她的大脑里是一片绝对的、令人恐惧的空白！仿佛这段经历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从她生命的胶片中彻底剪除、焚毁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镜中倒影的求救，旗袍传递的濒死体验，镜中人冰冷的指控，童年照片里自己抱着铜镜的笑容……这些碎片疯狂地旋转、碰撞，却无法拼凑出一个合理的图案，反而将她拖入一个更加黑暗、更加混乱的漩涡！她是谁？苏曼卿是谁？这面镜子又是什么？为什么她的人生轨迹，在童年时代，就与这面带来灾厄的铜镜如此诡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就在林砚被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证据冲击得魂飞魄散之际，钱颢霖也发现了她的异常。
他原本正快速拾捡着其他散落的照片，当眼角余光瞥见林砚死死攥着一张照片，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颤抖时，他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怎么了？”他沉声问，快步走过来，目光带着疑惑和警惕，投向林砚手中那张小小的照片。
当他的视线清晰捕捉到照片内容的刹那——
时间仿佛在钱颢霖身上凝固了。
他伸向照片的手，在距离照片只有几寸的空中，骤然冻结！如同瞬间被冰封！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殆尽，比刚才目睹旗袍焚毁时更加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颜色！
他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照片中那面被小女孩抱着的铜镜上，那熟悉的缠枝莲纹镜框，如同最确凿的铁证，狠狠灼伤了他的视网膜！然后，他的视线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如同推动千钧重物般，一寸寸地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照片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笑得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脸上。
那张脸…那张稚嫩的、洋溢着童真的脸…
钱颢霖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惊骇欲绝的穿透力，死死地、死死地锁住了近在咫尺的林砚的脸！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茫然！仿佛第一次真正地认识眼前这个人！又仿佛透过眼前这张成年女性的脸，看到了照片里那个抱着铜镜的小女孩的灵魂！
“这…不可能…” 钱颢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用力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挤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灵魂深处的震颤和否定，“绝对…不可能！”
他的指尖距离照片上那个抱着铜镜的小女孩只有毫厘，却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般剧烈颤抖着，无法落下。
“这面铜镜…”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像是要把涌上来的惊骇强行压下去，声音干哑地继续道，“在你六岁那年…它应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力量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它应该被牢牢锁在我祖父书房的那个特制保险库里！钥匙只有一把！密码只有祖父知道！首到他去世前一年，才把钥匙和密码交给我父亲保管！它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外面！更不可能…出现在你手里！”
钱颢霖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试图用逻辑和事实来否定眼前这荒诞景象的徒劳挣扎。他死死盯着林砚的眼睛，仿佛要从她眼中找到一丝谎言或伪造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比他更加深重的、纯粹的、被颠覆的恐惧和茫然。
“你告诉我，” 钱颢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失控边缘的质问，他猛地指向照片，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在哪里拍的？！谁给你拍的？！你抱着它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向林砚，带着钱颢霖压抑不住的惊涛骇浪。他家族的守护物，被奉若神明（或者说禁忌）般严密看守了几十年的东西，竟然在几十年前，就被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被卷入镜中谜团、丢失记忆、身上疑点重重的女人——如同抱着一个普通玩具般搂在怀里，笑得那么灿烂！
这彻底颠覆了他对家族历史、对铜镜、甚至对林砚这个人的所有认知！一股寒意比阁楼的阴冷更甚百倍，顺着他的脊椎一路窜上头顶！阴谋？圈套？还是某种超越他理解范畴的、更可怕的真相？
巨大的混乱和恐惧几乎要将林砚撕裂。钱颢霖的质问像重锤一样砸在她的心上，每一个问题都首指她记忆中最空洞、最黑暗的那个区域。她看着照片里自己天真的笑容，看着怀中那面带来无尽噩梦的铜镜，一种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摇着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声音破碎而绝望，“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段记忆！我甚至…甚至不记得拍过这张照片！” 她用力攥着照片，指关节泛白，仿佛要将这诡异的证据捏碎，“它…它怎么会在我这里？我为什么抱着它？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后颈掠过，如同有人用冰刃轻轻划过皮肤。那感觉如此熟悉！是镜中人的注视！
林砚猛地抬起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惧，目光越过钱颢霖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肩膀，射向阁楼角落那面蒙尘的、被遗忘的穿衣镜！
镜面依旧模糊，布满灰尘，只能映出昏暗环境中扭曲晃动的光影轮廓。
然而，就在那光影轮廓的中央，靠近下方照片所在的位置，一个清晰的、小小的身影轮廓，如同水底的倒影般，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是照片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的倒影！
她穿着同样的印花小裙子，梳着同样的羊角辫，同样抱着那面缠枝莲纹的铜镜。
但镜中的小女孩，没有笑。
照片里那张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笑脸，在镜中的倒影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镜中的小女孩，面无表情。她的脸像一张空白的、冰冷的瓷面具。那双本该清澈明亮、充满童真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如同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枯井！
她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开合着。
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口型，却清晰地、冰冷地、如同诅咒般烙印在林砚因极度恐惧而紧缩的瞳孔深处——
那口型，赫然与不久前苏曼卿在镜中指控钱颢霖时所做的，一模一样！
“他…烧了…它…”
无声的童音，裹挟着跨越时空的冰冷恨意，穿透模糊的镜面，狠狠刺入林砚的灵魂！
林砚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取了她的全部意识！她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抓着那张如同诅咒证明般的童年照片，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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