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予鹿心满意足地咽下最后一口裹满鲍汁的锅巴，舌尖还残留着浓郁的鲜香。两杯冻柠茶也见了底，玻璃杯壁上只余下几片淡而无味的柠檬。
她靠在柔软的墨绿色丝绒椅背上，感受着胃里传来的踏实暖意，一种慵懒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仿佛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了下来。
之前那股恨不能立刻跑去兑奖中心、或者冲进商场买空一切的急躁劲儿，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巨额奖金就在包里，跑不了。
而此刻，吃饱喝足的困倦感更实实在在地包裹着她。她像一只被阳光晒透了的猫，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蜷起来。
她抬手叫来服务生结账。
看着账单上那个对于曾经的她来说是天文数字的金额，她只是平静地从那个干瘪的钱包里拿出所有的现金，仔细数了数——刚好够付这顿“奢侈”的晚餐，甚至没有多余的一块钱。
但她心里没有丝毫不安，反而有种奇特的、告别般的仪式感：这是她用“旧日子”里最后一分钱，为自己点燃的一束小小的、庆祝的烟花。
走出茶餐厅，夏夜的暖风温柔地包裹住她，空气里混杂着食物香气、汽车尾气和隐约的桂花甜香。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霓虹闪烁的街道慢慢踱步。
路过那些灯火通明的品牌店铺，她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橱窗里精致的陈列，像欣赏博物馆里的艺术品，心里不再有以往那种隔着玻璃看另一个世界的酸涩和渴望。
她知道，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走进去。
这种“随时可以”的可能性，比立刻冲进去疯狂购物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安心和从容。
走着走着，她的目光被街角一个即将收摊的小花车吸引。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细心地给剩下的几束花喷水保鲜。暖黄色的路灯打在那些花朵上，显得格外宁静美好。
车上剩下的花不多了，大多是些常见品种，但在一桶清水里，孤零零地插着一枝黄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是揉皱的丝绸般的小苍兰，优雅又脆弱。
崔予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黏在那枝小苍兰上。
若是以前，她绝不会为这种“不实用”且“很快就会凋谢”的东西花费她仅剩的、需要精打细算的钱。一束花的价格，或许就是她两天的午餐费。
但今晚，她摸了摸那个己经空空如也的钱包，里面确实一分钱都没有了。可她看着那枝花，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拥有它。
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轻声问：“奶奶，这枝花怎么卖？”
老奶奶抬起头，慈祥地笑了笑：“姑娘，就剩这最后一枝好的小苍兰了，给你算便宜点，五块钱吧。”
五块钱。在她过去的认知里，五块钱可以买一包挂面，可以买五个馒头，可以坐两次公交车。但现在，它只是一枝花的价钱。
崔予鹿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小声说：“奶奶，我……我现金刚好用完了。能……能用手机付吗？”她这才想起她那台殉职的手机，以及包里那台几乎无法正常操作的旧手机。
老奶奶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语气和蔼：“哎呀，我这老人家不懂那些二维码哟。没事没事，姑娘，喜欢就拿去吧，反正我也要收摊了。”
“那怎么行！”崔予鹿立刻拒绝。
她蹲下身，在自己的帆布包里翻找起来，心里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零钱。
终于，在背包最内侧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小夹层里，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枚冰凉、坚硬的圆形金属。
她掏出来一看，是一枚五毛钱的硬币，不知何时掉进去的，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捏着那枚五毛钱硬币，又看了看那枝洁白的小苍兰，脸上更烫了。“奶奶，我……我只有五毛钱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极大的窘迫。
老奶奶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和那枚小小的硬币，忽然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她伸手接过那枚硬币，小心地放进口袋，然后利落地拿起那枝小苍兰，用一张透明的玻璃纸简单包了一下，递给崔予鹿：“好啦，成交！这花跟你真有缘，它喜欢你。”
崔予鹿接过花，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茎秆和柔软的花瓣，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羞涩涌上心头。
“谢谢您，奶奶。”她小声说，声音有些哽咽。这或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划算”的交易，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纯粹的快乐。
她拿着那枝用五毛钱“买”来的小苍兰，继续往家走。脚步似乎更轻快了。她时不时低头嗅一嗅那清雅冷淡的香气，觉得今晚所有的喜悦和幸运，都有了具体而芬芳的形状。
慢悠悠地晃回那栋熟悉的旧楼，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打开门，屋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堆着杂物的茶几，掉漆的家具，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柠檬味。
但崔予鹿看着这一切，心态却完全不同了。
这里不再是那个逼仄压抑、需要精打细算每一分钱的困局，而更像是一个……暂时的、即将告别的落脚点。连那个立下“赫赫战功”的马桶，看着都顺眼了许多。
她放下包，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个闲置的玻璃杯，接上清水，小心翼翼地将那枝小苍兰插了进去，摆在了电视柜最显眼的位置。那抹纯粹的黄，瞬间点亮了整个灰扑扑的空间。
然后，她才将彩票和身份证从包里拿出来，这次，她找了个更稳妥的地方——一本厚字典中间挖空的夹层，这是她能想到的最隐蔽安全的地方了。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口气，感觉重要的东西都有了妥帖的安置。
强烈的倦意再次袭来。折腾了这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又饱餐一顿，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走进狭小的卧室，那张硬板床一如既往。她习惯性地铺好旧床单，躺了上去。身体陷进去时，床板还是发出了熟悉的抗议声。
但奇怪的是，崔予鹿几乎一闭上眼，就感觉意识开始模糊。
没有像以往那样，需要辗转反侧地思考每天的开销、工作的压力、或是生活中各种琐碎的烦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枝小苍兰清冷的芬芳，混合着记忆中煲仔饭的温暖热气。
没有失眠，没有焦虑，甚至没有去疯狂幻想那一个亿具体该怎么花。
她的脑海里最后出现的画面，是那煲滋滋作响的煲仔饭，是冻柠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是维修小哥灿烂的笑容，是卖花奶奶慈祥的脸庞，是窗外那片温暖的万家灯火，还有桌上那枝静静绽放的、价值五毛钱的黄色花朵。
嘴角无意识地带着一丝浅浅的、满足的笑意，崔予鹿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在这个甚至算不上舒适的硬板床上，在这个弥漫着淡淡花香的夜晚，她睡得格外沉，格外香。
一夜无梦，首到窗外的天光透过薄窗帘照亮整个房间，温柔地吻上那枝带露般的小苍兰花瓣。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无需在睡前数着绵羊计算开销，自然而然地沉入了黑甜乡。财富带来的最初、也是最温柔的馈赠，并非物质的堆砌，而是一场久违的、安稳深沉的睡眠，和一枚硬币换来的一夜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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