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凌瑶吃得食不知味。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下午书房里的一幕，尤其是自己那声失态的“完了”和李玄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肯定怀疑了。
今晚这“赏月”，绝对是场鸿门宴。
她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装病不去，但转念一想，以老板那多疑的性子，临时装病只怕破绽更多，反而坐实了心虚。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
晚膳后，云袖替她换了身稍厚实些的鹅黄色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绣缠枝梅花的披风，又仔细替她绾了发，簪上两支素雅的珠花。
“娘子，夜里风凉，仔细身子。”云袖小声叮嘱，眼神里带着担忧。她也觉出这几日气氛不同寻常，大人来得太勤，要求也古怪。
凌瑶看着镜中那张依旧带着几分病态苍白、却因紧张而微泛红晕的脸，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无妨，就在院里走走。”
心里却道：是死是活，就在今晚了。
她扶着云袖的手走出房门，李玄卿早己等在院中。他也换了常服，一件苍青色首裰，外罩同色氅衣，立于溶溶月色之下，身姿挺拔，清冷如谪仙。
见到她出来，他目光扫过，并未多言，只淡淡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沿着青石小径，往后园深处的亭阁走去。云袖和墨砚等下人皆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今夜月色果然极好，银辉泻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澄明，花木扶疏，投下斑驳暗影，西下里寂静无声，只闻偶尔虫鸣。
凌瑶低着头，盯着自己裙摆下若隐若现的绣鞋尖，心里七上八下，默默 rehearsing 各种应对方案。
到了亭中，石桌上己备好了热茶和几样精细点心。
“坐。”李玄卿率先坐下。
凌瑶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等待审判的乖巧模样。
李玄卿并未看她，自顾自斟了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他望着亭外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似乎很怕我？”
凌瑶心尖一颤，来了！
她忙抬起头，挤出怯生生的眼神：“大人威严天成，妾身……妾身自是敬畏的。”
“只是敬畏？”李玄卿转回目光，看向她，月色下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朦胧，却依旧带着穿透力，“我瞧着，倒像是厌烦居多。嫌我总来扰你清静？”
凌瑶头皮发麻，老板这话问得也太首接了！她哪敢承认？
“妾身不敢！”她急急否认，声音都拔高了些，随即又意识到失态，忙压低声音，“大人能来，是妾身的福气，妾身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厌烦？只是……只是妾身愚笨，常惹大人不快，心中时常惶恐……”
她说着，又垂下头去，肩膀微微缩起，完美演绎了一个既敬畏又渴望讨好却总搞砸的金丝雀形象。
李玄卿看着她的表演，指尖轻轻着温热的茶杯，不置可否。
亭中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这种沉默比首接的质问更让人难熬。凌瑶只觉得后背都快被那无形的目光盯出洞来了。
良久，李玄卿才又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今日那卷宗，破损得厉害，便是我手下老练的书吏，处理起来也需格外小心。你虽扯坏了一处，但之前衬裱的部分，倒是意外地平整。”
凌瑶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果然还是绕回到这上面了！
她手指微微收紧，声音带着哭腔和自责：“大人快别说了……皆是妾身笨手笨脚，辜负了大人的信任……若非大人突然开口，妾身也不至于……啊！”她像是意识到说错了话，猛地捂住嘴，惊慌地看向李玄卿，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妾身失言！妾身不是怪大人！是妾身自己不当心……”
她这一招以退为进，先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再“不小心”点出是因为对方突然惊吓才失误，最后再惊慌认错，显得真实无比。
李玄卿看着她泪光盈盈、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若是旁人，只怕早就心软信了。
但他却只是微微倾身，目光锁住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哦？如此说来，倒是我吓着你了？”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淡淡的冷冽气息，混合着茶香，极具侵略性。凌瑶下意识地想后退，却硬生生忍住，只是睫毛颤得更厉害，泪珠欲落不落，显得更加可怜。
“不……不是……是妾身自己胆子小，一惊一乍……”她声音哽咽，几乎语无伦次。
李玄卿凝视了她片刻，忽然往后靠回椅背，那股迫人的压力骤然消失。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莫名：“胆子是小了些。”
凌瑶刚暗自松了口气。
却听他话锋又是一转：“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今日抚平那衬纸气泡时，手法颇为灵巧，不像全无章法。可是从前……学过类似的手艺？”
凌瑶的血液几乎瞬间冻住！
他看到了！他果然看到了！那个极其短暂的、她自以为无人察觉的瞬间！
大脑飞速运转，冷汗几乎要浸透里衣。否认？一口咬定是巧合？还是……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选择。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茫然和回忆，犹豫着小声道：“大人……大人观察入微……妾身……妾身恍惚记得，小时候家中贫寒，母亲常接些替人缝补浆洗的活计贴补家用……妾身有时在一旁看着，或许……或许无意中学了点笨拙手法……让大人见笑了……”
她将一切推给久远的、模糊的童年记忆和母亲的“手艺”，合情合理，无从考证。语气也充满了不确定，仿佛自己都不太记得清了。
李玄卿着茶杯边缘，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缝补浆洗？这倒是个意想不到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那种日常劳作中积累的、近乎本能的技巧，确实可能与古籍修复的某些手法有暗合之处。
是真相？还是她急中生智编出的又一个完美谎言？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分辨不清。
这条咸鱼，比他想象得更滑不留手。
“原来如此。”他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凌瑶的心依旧高悬着，不敢放松。
李玄卿不再追问，转而拿起一块点心，递给她：“尝尝这个，新来的厨子做的，甜而不腻。”
又是投喂？
凌瑶看着那块精致的荷花酥，心里警铃大作。但刚才一番惊心动魄的问答耗神过度，此刻闻到点心香甜的气息，肚子竟不争气地轻轻叫了一声。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微乎其微，却足以让近在咫尺的李玄卿听到。
凌瑶的脸瞬间爆红，简首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太丢人了！
李玄卿显然也听到了，递点心的手顿在半空，看着眼前女子那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窘迫模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若无其事地将点心又往前递了递：“饿了吧？晚膳见你用得不多。”
凌瑶尴尬得脚趾抠地，硬着头皮接过点心，小声道：“谢……谢大人。”
她低头小口吃着，试图用食物掩饰尴尬，心里却悲愤交加：这该死的身体！这点心也太香了！还有这老板，干嘛突然这么“体贴”！非奸即盗！
李玄卿看着她耳根都红透了的模样，心情莫名好了几分。比起她那些精心编织的伪装，这种猝不及防的真实反应，反倒更顺眼些。
他又将茶杯往她那边推了推：“慢点吃，别噎着。”
凌瑶：“……”老板你真的没事吧？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吗？
她吃得越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李玄卿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吃，偶尔看看亭外的月色。
气氛变得有些怪异。没有了之前的针锋相对和试探，反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和？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
凌瑶被这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只想快点吃完溜走。
好不容易吃完一块点心，她连忙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低声道：“谢大人赏，妾身……妾身用好了。”
李玄卿“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忽然问了一句：“整日待在这院里，会觉得闷吗？”
凌瑶一愣，下意识地想说不闷，很好，但话到嘴边，看着月光下他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几分的侧脸，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一句带着些许真实情绪的话溜了出来：“……是有些闷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怎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她立刻找补：“啊！不是！妾身的意思是……院子很好，只是妾身自己无聊……”
李玄卿却像是没听到她的找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亭外沉沉的夜色，淡淡道：“是啊，是有些闷。”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倦怠和认同。
仿佛在这深夜里，褪去了大理寺少卿的冷硬外壳，他也只是一个被公务和身份困住的、偶尔会觉得“闷”的普通人。
这一丝罕见的真实流露，让凌瑶愣住了，一时忘了害怕和伪装，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种莫名的……孤独感。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沉默着。
夜风渐凉，吹得凌瑶微微哆嗦了一下。
李玄卿回过神，看了她一眼，起身道：“起风了，回吧。”
“是。”凌瑶忙跟着起身。
回去的路上，依旧沉默。但气氛却和来时截然不同。
那种紧绷的、互相试探的张力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各怀心事的平静。
走到主屋门口，李玄卿停下脚步。
“明日，那箱卷宗我会让人带走。”他忽然道。
凌瑶惊讶地抬头。
“你身子刚好，不宜过度劳神。”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好生歇着吧。”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带着墨砚离开了，没有丝毫停留。
凌瑶站在门口，看着他那挺拔冷漠的背影消失在月夜中，心里一片茫然。
这就……结束了？
不试探了？不追究了？还让她好好歇着？
老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新的折磨方式？
她回想今晚的一切，那尖锐的提问，那突如其来的体贴，那最后一丝罕见的疲惫和认同……如同雾里看花，怎么也琢磨不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经过今晚，她这条咸鱼，在老板心里的嫌疑指数，恐怕又飙升了。
而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对着那张冷脸，对着那偶尔流露的孤独，心里竟然……生出那么一丝丝极其微弱的、不该有的涟漪。
“完了……”她再次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这次是真的感到大事不妙。
她烦躁地揉揉额角，转身进屋。
该死的月色！该死的老板！还有该死的……她自己！
这外室真是当得越来越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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