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诚几乎是扑出去迎接沈家的货船了，那急切劲儿，仿佛去的不是江边，而是金山银山的洞口。
徐征留在砖窑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海外精铁…耐烧蚀的石料和油料…沈家这条线，比他预想的还要肥。但肥肉往往也最烫嘴。
苏婉清无声地收拾着地上被徐征抹乱的草图，炭灰沾染了她素白的指尖，她却毫不在意，只偶尔抬眼瞥一下窑洞口，目光沉静如水。
“你觉得，”徐征忽然开口，没头没尾，“沈家这条船，好上吗？”
苏婉清动作不停，声音轻缓：“船大，自然稳当，能载重物，远渡重洋。但风急浪高时，倾覆也只在一瞬。况且，公子怎知，掌舵的只想运货，不想…换个港口停靠？”
徐征挑眉看她。这女人，说话总是藏着机锋。
“你是说，沈半城…心不在宋？”
“妾身不敢妄测。”苏婉清垂下眼睫，“只是商人重利，古今皆然。乱世之中，奇货可居者，又岂止吕不韦一人？”
徐征默然。是啊，沈万财这种巨贾，国界对他们而言恐怕模糊得很。如今下注自己，是看好南宋能翻盘，还是单纯觉得他徐征奇货可居，能换来更大的利益？甚至…两头下注？
正思忖间，窑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赵诚兴奋的吆喝和沉重的脚步声。
“来了！徐先生！快来看！好东西啊！”赵诚几乎是滚进来的，脸上兴奋得放光。
身后，沈家的健仆和张猛、李五等人，吃力地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走了进来，“砰”地放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徐征走上前。箱子用的是上好的樟木，打着铁箍，封口处还贴着沈家的火漆印。
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几块泛着幽蓝冷光的金属锭。不同于常见生铁的灰黑，这金属色泽更深沉，质地似乎也更为细密。
“这就是沈公说的海外精铁？”徐征拿起一块，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他屈指一弹，声音沉郁，回响悠长。是好铁，或者说，更像是低质的钢。
“正是！”赵诚搓着手，“说是极西之地传来的炼法，唤什么…‘大马士革钢’？韧性极佳，不易脆裂！”
徐征心中微动。大马士革钢？这名字…沈家的触角伸得可真远。
他又打开另一个较小的箱子，里面是几块灰白色的多孔石头，以及几个密封的黑陶罐。打开陶罐，一股奇异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弥漫开来，里面是粘稠的、黑乎乎的油脂。
“这是…”徐征看向赵诚。
赵诚连忙道：“说是南海那边弄来的，叫什么‘石棉’？极耐火烧！还有这油，叫…叫什么‘石油’？比猛火油更烈，烧起来黑烟冲天，黏糊糊的，水泼不灭！”
石棉！石油！
徐征的心脏猛地一跳！果然是这些好东西！沈万财，真是送了一份大礼！
有了石油，猛火油柜的升级版就有了眉目！石棉更是绝佳的隔热材料！
他强压住激动，面上只是点点头：“沈公费心了。此二物…或有些用处。”
赵诚见他反应平淡，有些急：“先生，这些可都是沈公花了大力气…”
“我知道。”徐征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材料，最后落在那几块“大马士革钢”上，“有了这些，或可尝试铸造那‘臼炮’了。”
赵诚的眼睛瞬间亮了：“当真？！”
“需最好的铁匠，最好的炉火。”徐征沉声道，“而且要快。元军新败，但绝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我这就去禀报将军！调集全寨工匠！”赵诚风风火火又跑了。
徐征让张猛和李五将材料收好，尤其叮嘱那石油和石棉需小心存放。
窑内再次安静下来。
苏婉清走到那箱精铁前，伸出指尖，轻轻触摸那冰冷的金属表面，眼神有些飘忽：“海外精钢…沈家之力，果真通天。”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忌惮。
徐征看向她：“苏姑娘似乎对沈家颇为了解？”
苏婉清收回手，淡然道：“江宁沈半城，富可敌国，谁人不知？其漕运船只穿梭江河，商队远至南洋，甚至…与极西的色目人亦有往来。传闻其府中网罗天下奇人异士，有巧匠能造飞天木鸟，有方士可炼九转金丹…如今看来，传闻纵有夸大，亦非空穴来风。”
飞天木鸟？徐征心中冷笑，怕是滑翔翼或者大型风筝吧。九转金丹？估计是炼丹术士捣鼓出的什么玩意儿。但沈家能网罗这些人，其志恐怕真的不小。
“看来，与沈家合作，须得多加几分小心了。”徐征似笑非笑。
苏婉清抬眼看他：“公子不是早己心中有数了么？”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警惕和算计，以及那一丝心照不宣的默契。
正说着，窑外又传来脚步声，却只有一人，轻盈而快速。
是沈芊芊。
她换回了那身鹅黄襦裙，脸上带着些许红晕，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像是匆匆赶来。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
“徐先生。”她走进窑洞，看到苏婉清也在，脚步顿了一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急切地投向徐征，“听闻家父送来的物料到了？可有那…”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目光被地上那箱打开的精铁吸引。她快步走过去，也顾不得仪态，蹲下身，拿起一块钢锭，仔细看着上面的天然纹路，又用手指丈量着尺寸，眼中闪烁着专注而兴奋的光芒。
“果然是克罗地亚坩埚钢…纹路细密，碳含量均匀…做撞针和簧片最好不过…”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徐征和苏婉清同时眯起了眼睛。
克罗地亚？坩埚钢？碳含量？
这可不是一个南宋深闺小姐该知道的词汇！
沈芊芊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瞬间煞白，手一抖，钢锭差点掉落。她慌忙将钢锭放回箱子，站起身，手足无措地捧着那个紫檀木盒，结结巴巴道：“我…我是说…这铁…看起来很好…父亲说…或许先生用得上…”
徐征没有立刻拆穿她，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木盒上：“沈小姐这是？”
沈芊芊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将木盒递过来，打开盒盖：“昨日…昨日见先生为那火绳机的发火装置烦忧…我…我回去后，试着做了一个小玩意儿…或许…或许能有点用…”
木盒里，红色的绒布上，躺着一个极其精巧的铜制机括。由大大小小十数个齿轮、簧片组成，结构复杂无比，却又严丝合缝，透着一种冰冷的、超时代的美感。核心处，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燧石被巧妙地固定着。
这是一个极其成熟的燧发枪击锤机构的缩小模型！甚至比徐征凭借模糊记忆画出来的那个草图，要精密、有效得多！
徐征拿起那个模型，手指拨动了一下击锤。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燧石擦过模拟的药池盖板，爆出一小簇火星。
完美。
徐征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材料，而是因为手中这实实在在的、超越时代的技艺！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芊芊。
沈芊芊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颊绯红，眼神躲闪，小声道：“我…我胡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用…”
“胡乱做的？”徐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沈小姐，你这‘胡乱’，可是能省去火绳，让火枪在任何天气都能击发的‘神技’啊。”
沈芊芊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窑洞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苏婉清看看徐征手中的模型，又看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沈芊芊，缓缓开口道：“沈小姐巧思，令人叹为观止。此物若成，确是军国利器。只是…此等精妙结构，非大师不能为。小姐师承何人？”
沈芊芊身体微微一颤，咬着嘴唇，不答话。
徐征将模型小心放回盒中，盖好。他没有追问师承，反而换了个问题：“沈小姐，以此模型放大，用于火枪，可能实现？需多久？”
沈芊芊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问这个，迟疑了一下，小声道：“放…放大不难…结构是现成的…若有合用精铁和巧匠…十…十日之内，或可做出能用的实物…”
十日！
徐征深吸一口气。果然，她不是只有理论，她甚至有实际制作的经验！沈家网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露出笑容：“如此，便有劳沈小姐了。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至于工匠…”他看向苏婉清，“苏姑娘，此事关乎重大，需绝对可靠之人。恐怕…需你亲自协助沈小姐。”
苏婉清目光一闪，立刻明白了徐征的用意——既是监视，也是近距离观察摸底。她微微颔首：“妾身遵命。”
沈芊芊似乎有些抗拒与苏婉清这个“陌生人”合作，但看了看徐征，又看了看那盒模型，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窑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不是警钟，而是集合的号令！
紧接着，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窑洞口：“徐参军！将军急令！所有队正以上军官，速至指挥所议事！元军大队人马出现在三十里外，正在安营扎寨！看架势，是要长期围困了！”
长期围困！
徐征脸色一肃。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元军吃了神火雷的亏，不再贸然强攻，改用最稳妥，也最致命的战术——困死他们！
淳化镇寨存粮有限，一旦被围…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燧发模型，又看了看那几箱海外材料。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紧迫。
“知道了。”徐征对传令兵道，随即转向苏婉清和沈芊芊，语气斩钉截铁：“十日太久了。”
“我要你们，五日之内，拿出第一支能打响的燧发枪！”
“至于那臼炮…”他目光落在那箱幽蓝的钢锭上，“看来，得玩点更快的花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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