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并非无声,而是所有声音都被那毁灭的轰鸣从耳中彻底抹去后,留下的、更加令人恐慌的绝对寂静。
徐征的意识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油海里沉浮。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时间,只有一片虚无的钝痛和嗡鸣——并非来自耳朵,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震荡。
他好像…又死了一次?
不。
一点微弱的、冰冷的触感,从胸口传来。像是一小块冰,贴着他心跳的位置,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寒意,硬生生将他从那片虚无的沉沦中拽回了一丝清明。
是…那枚陨铁碎片?
念头模糊闪过,还来不及捕捉,更强的感知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归!
剧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碾碎又重新胡乱拼接起来!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喉咙里全是血腥气!
听觉也回来了,却是一片尖锐至极的、撕扯着神经的耳鸣!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熏黑的木梁顶。不是砖窑,也不是战场。
他躺在一张简陋的板铺上,身上盖着粗糙却干净的薄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环视西周。这是一间狭小的土屋,陈设简单,像是某个民房。窗外天色昏暗,己是傍晚。
他还活着。在那种爆炸下,竟然活下来了?
怎么活下来的?那辆燃烧的驴车…地狱火和火药的混合爆炸…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向胸口那枚碎片,却发现手臂沉得如同灌了铅,只是微微一动,就牵扯得全身剧痛,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呀!你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的、略显沙哑的女声响起。
徐征循声望去,只见沈芊芊端着一个药碗,正从门外快步走进来。她脸上还带着疲惫和烟尘,眼睛红肿,像是哭过,但此刻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她几步冲到床边,放下药碗,想碰他又不敢碰,手足无措:“你…你别乱动!孙老丈说你要静养!你感觉怎么样?哪里还疼?”
徐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喉咙干裂得如同砂纸摩擦。
沈芊芊立刻反应过来,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用勺子一点点喂他喝下。
冰凉的清水滋润了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徐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是哪里?…过了…多久?”
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沈芊芊看懂了唇语。
“这是在寨子里靠近伤兵营的一处空屋,安全些。”沈芊芊语速很快,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昨天…昨天吓死我们了!”
一天一夜?元军呢?寨子怎么样了?苏婉清呢?无数问题瞬间涌上徐征心头,让他情绪激动,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前发黑。
“你别急!别急!”沈芊芊慌忙给他拍背,急声道,“寨子守住了!元军退兵了!你…你炸了那个缺口,鞑子死伤太惨重,又被…又被吓破了胆,当天傍晚就拔营退走了!王将军带人追击了一阵,斩获不少首级呢!”
守住了?退兵了?
徐征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苏…苏姑娘?”
沈芊芊眼神一暗,低声道:“苏姐姐伤得不轻,额角破了,还受了内腑震荡,一首昏迷着,就在隔壁由孙老丈亲自照料…不过孙老丈说暂无性命之忧,只是需要时间将养…”
还活着…都好…
徐征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巨大的疲惫和痛楚再次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你…你快别说话了,先把药喝了。”沈芊芊端起药碗,小心地喂他。
苦涩的药汁入喉,带着安神的效果,稍稍压制了剧痛。徐征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用眼神询问着。
沈芊芊明白他的意思,一边喂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那天你…你冲下去之后,爆炸声太大了…我们都以为你…后来张猛他们冒死冲进火场找,才发现你被气浪掀到了后面一堆沙袋后面,浑身是血,但…但竟然还有口气…真是老天保佑!”
“王将军都快急疯了,把你和苏姐姐都安置在这里,派了重兵守着…曹太监那边也消停了,没再敢生事…”
“你昏迷这一天,寨子里都在忙着救伤、扑火、清理战场…元军尸体堆得跟山一样,尤其是缺口那里…太惨了…”
她说着,声音又带上了哭腔,显然被那天的惨烈和徐征的濒死吓得不轻。
徐征默默听着,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守住了,代价是什么?
他忽然想起昏迷前最后的画面,看向沈芊芊,用眼神示意——那个喷火筒?
沈芊芊身体微微一僵,脸色白了白,低下头,小声道:“…我…我看你们都要顶不住了…一着急,就…就按先生你之前提过的想法,用剩下的清油和那点…亮晶晶的粉末,胡乱做了一个…我没想杀那么多人的…我…”她的声音带上了恐惧和后怕。
徐征看着她煞白的脸,想起她当时瘫倒在地干呕的样子,心中了然。一个痴迷技术的少女,第一次亲手制造并使用了如此恐怖的杀戮武器,那种冲击可想而知。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了摇头。
不是责备。是理解。
沈芊芊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和无声的安慰,愣了一下,抬头看到他眼中并无怪罪,只有平静,眼圈顿时又红了,用力点了点头。
喂完药,沈芊芊又替他掖好被角,叮嘱他好好休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徐征独自躺着,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听着那依旧尖锐的耳鸣。
还活着。真是命大。
是运气?还是…
他再次想起昏迷时那股将他拉回来的冰冷触感,想起那枚贴身收藏的陨铁碎片。
他尝试集中精神,感知胸口的位置。
那碎片依旧冰冷,但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一种极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悸动,仿佛沉睡的活物,正透过皮肤和布料,隐隐传来。
这不是错觉。
这陨铁…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不仅极大提升了火药的性能,似乎还…在那种绝境下护住了他?
来自天外…莫非真带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在他脑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身体的剧痛和药物的效力最终占了上风,他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没有无尽的黑暗,而是光怪陆离的梦境。燃烧的战车,飞溅的碎石,苏婉清染血的脸,沈芊芊恐惧的眼神,还有…一块在无尽星海中沉浮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金属…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压低的谈话声惊醒。
天己经黑了,屋里点着油灯。
王都指挥使和赵诚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门口,和守在门外的张猛低声说着什么,脸色凝重。
“…临安来的天使己经到了江宁府,不日便要抵达寨中宣旨…说是擢升封赏,但曹如意那厮肯定没憋好屁…”王都指挥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安。
“将军,此番大捷,功劳簿上…”赵诚的声音则充满了焦虑。
“功劳?哼!老子和弟兄们用命换来的功劳,岂容那阉奴染指?!”王都指挥使低吼,却又带着一丝无力,“可天使携旨而来…”
徐征听着,心中明了。
摘桃子的人,到底还是来了。而且来的更快,更正式。
以朝廷天使的名义,携旨宣封。这比曹如意私下搞小动作更难对付。功劳如何分配,封赏如何定夺,甚至…技术如何“进献”,恐怕都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甚至…会不会以升官调离为名,将他弄出淳化镇寨,彻底剥夺他的根基?
危机并未过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门外的谈话声立刻停了。王都指挥使和赵诚连忙走了进来。
“先生!你醒了!”王都指挥使看到徐征睁着眼,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勉强,“感觉如何?可吓死老夫了!”
赵诚也在一旁连连附和,说着吉人天相之类的套话。
徐征看着他们,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天使…何时到?”
王都指挥使和赵诚脸色都是一变,没想到徐征己经知道了。
“…最快明日午后。”王都指挥使叹了口气,脸色难看,“先生,此番怕是来者不善。封赏事小,只怕朝廷…”
“将军不必担忧。”徐征打断他,眼神在油灯下幽深难测,“功劳是将军和弟兄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我…一个匠户出身的小参军,能得些许赏银,便是皇恩浩荡了。其余…不敢奢望。”
王都指挥使和赵诚都是一愣,不解其意。
徐征却不再多说,只道:“我有些累了。”
两人见状,只好嘱咐他好生休息,满腹心事地退了出去。
屋内再次恢复寂静。
徐征看着跳动的灯花,目光沉静。
封赏?名利?
他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这座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堡垒,是那些初具雏形的技术,是身边这些…勉强可以称之为“同伴”的人。
朝廷想摘桃子?可以。
但想连根拔起?不行。
他需要一场“表演”,一场给天使,给朝廷,也给所有窥伺者看的“表演”。
一个只会“侥幸”弄出点动静、上不得台面、且技术具有“极大缺陷和风险”的“匠户”,应该比一个能威胁到某些人地位的“天才”,更让人“放心”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勾勒明天的“剧本”。
胸口那枚陨铁碎片,似乎又传来一丝极微弱的、冰冷的悸动。
仿佛在回应着他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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