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甫之那声毫不掩饰的冷哼，如同冰冷的针尖，刺破了宫道上前一刻还略显轻松的氛围。
林枫垂着眼，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紫袍宰相身上散发出的、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排斥。周围随行的低阶官员更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目光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地偷偷瞥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幸进之徒”。
小宦官吓得脸色发白，偷偷扯了扯林枫的衣袖，示意他千万别出声。
然而，林枫却在此刻，缓缓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惶恐，甚至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平静和一丝……茫然？
他看向张甫之的背影，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几分真诚的“困惑”，开口问道：
“这位大人请留步。方才听闻大人提及‘伶人优倡’，可是在说小子？”他微微蹙眉，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小子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礼乐射御书数。近日蒙圣上垂询，不过是以音律之道，奏唱山河壮丽、文明薪传，聊表对陛下、对大晟的拳拳之心。不知这‘伶人优倡’之说，从何谈起？莫非...是小子才疏学浅，误解了圣贤书中‘乐’之本意？”
他语速不快，语气甚至称得上谦逊，但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石子，精准地投了出去！
先是点明自己“读书人”的根本身份，抬出“圣贤书”和“六艺”中的“乐”；再巧妙地将自己的歌曲拔高到“歌颂山河文明、表达忠君爱国”的高度；最后甚至反将一军，用“误解圣贤本意”来暗讽对方可能读书不精、曲解经典！
一招以退为进，绵里藏针！
张甫之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年轻的白身书生，不仅敢接话，还敢如此犀利又冠冕堂皇地顶回来！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沉锐利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林枫，目光如冷电般扫视着他，带着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周围官员们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书生...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顶撞宰相？！
小宦官腿都软了，差点没瘫下去。
林枫却依旧维持着那副“真诚求教”的表情，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眼神却毫不避让。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张甫之盯着他看了足足三息，忽然冷笑一声，语气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却不再提“伶人”二字，转而攻讦其他：“巧言令色！音律小道，终究是雕虫之技，于国于民何益？陛下日理万机，忧心国事，岂容你以此等微末之技常扰圣听？徒耗光阴耳！”
这话更毒，首接否定林枫所作所为的价值，甚至暗指他蛊惑君上、浪费皇帝时间！
林枫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和些许“不以为然”：“大人此言，小子不敢苟同。”
他再次语出惊人！
连张甫之的眉毛都挑了一下。
林枫侃侃而谈，引用的却是这个时代通用的道理：“《乐记》有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音律之道，可通鬼神，可和人心，可教化万民，岂是微末之技？昔年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叹曰‘尽善尽美’。若依大人之见，莫非孔圣亦是在虚耗光阴？”
他再次抬出圣人典故，狠狠砸了回去！意思很明显：孔子都觉得音乐牛逼得不得了，你比孔子还懂？
张甫之脸色一沉，被堵得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孔子不对。
林枫趁热打铁，语气转为沉凝：“更何况，如今边关时有烽烟，百姓生计多艰。正需昂扬向上之音，凝聚民心，鼓舞士气！小子不才，愿以手中琵琶、喉中之歌，为陛下分忧，为这煌煌盛世，增添几分亮色！纵是萤火之光，亦盼能照亮方寸之地！此心此志，天地可鉴，岂是‘徒耗光阴’西字可蔽之？”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将自己拔高到了“为国为民、为君分忧”的层面，格局瞬间打开，站在了道德高地上。
对比之下，张甫之反复强调的“微末之技”、“徒耗光阴”，反而显得狭隘和短视了。
周围一些官员闻言，不由暗暗点头。这话确实在理，无法反驳。甚至有人觉得，这书生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见识和胸怀，难怪能得陛下青眼。
张甫之脸色变幻，显然没料到这书生如此难缠，言辞犀利，逻辑严密，还善于占据道德制高点。他冷哼一声，却不好再公然反驳这些“政治正确”的言论，只得拂袖道：“哼，好一张利口！但愿你的才学，配得上你的口才！”
说完，不再给林枫说话的机会，转身大步离去，紫袍翻滚，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一众属官连忙跟上，不敢多看林枫一眼。
宫道上，又只剩下林枫和小宦官。
小宦官这才长出一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林...林先生...您...您可真敢说啊！那可是张相爷！”
林枫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袖，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友好的学术讨论：“公公谬赞了。道理越辩越明嘛。小子只是实话实说而己。”
他目光扫过张甫之离去的方向，眼神微冷。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几乎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但他不后悔。面对这种位高权重者的刻意打压，若一开始就示弱，以后只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必须亮出獠牙，表明自己不是软柿子，哪怕对方是宰相！
只有这样，才能争取到一丝生存和喘息的空间。
“我们走吧。”林枫对那小宦官道。
“哎，哎，好！”小宦官此刻看林枫的眼神，己带上了几分敬畏。
两人继续向宫外走去。
然而，方才那场发生在宫道上的短暂交锋，却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速传遍了宫廷的各个角落。
“听说了吗？那个新得宠的林枫，在张相爷面前一点都不怵，还敢顶嘴呢！” “嚯！真的假的？他说什么了？” “句句引经据典，把相爷都顶得没话说！最后相爷甩袖子走了！” “厉害啊！这书生看着文弱，骨头倒硬！”
消息自然也传回了紫宸殿侧殿书房。
女帝武明空正批阅着奏疏，福公公悄步进来，低声将宫道上的事，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女帝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玩味？
“哦？他真这么说了？”她语气听不出情绪。
“千真万确。不少官员都听到了。”福公公低声道，“老奴看来，此子虽年少，却颇有风骨，且机辩过人。张相爷似乎...动了些真气。”
女帝沉默片刻，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批阅奏疏，只淡淡说了一句：
“伶牙俐齿，倒也有趣。”
便再无下文。
福公公心中却己了然。陛下这态度...似乎并未因林枫顶撞宰相而动怒，反而...有点乐见其成？
他不敢多问，恭敬退下。
宫外，林枫坐上回府的马车，看着窗外逐渐繁华起来的街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朝堂之水，果然深不可测。这还没站稳脚跟，就先得罪了宰相。
前途多舛啊。
但...为什么心里反而有点兴奋呢？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凉的黑玉棋子。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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