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喧嚣与华彩，被重重宫门隔绝在身后。
夜己深，雪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无声地覆盖着皇城的朱墙碧瓦。宾客们大多乘车离去，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车辙脚印，很快又被新雪掩去。
林枫谢绝了安国公府马车的搭载，也没让石磊立刻跟上来，只说自己想走走，醒醒酒。石磊会意，带着护卫远远缀在后面，保持着既能随时策应又不打扰的距离。
他独自走在空旷的宫道上，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寒风裹挟着雪沫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让他因演出成功和各方关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今晚很成功。《东风破》的效果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女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赞许，安国公毫不掩饰的欣赏，宗室勋贵们惊艳的目光，苏芷若琴音中流淌的默契与情意…这些都让他心中振奋。
但不知为何，秦念云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里面有震撼，有欣赏，似乎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落寞？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林枫警觉回头，却微微一愣。
只见秦念云独自一人，正快步从后面追来。她没有披斗篷，只穿着那身绯色常服，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有几分单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髻和挺首的肩背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秦将军？”林枫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她不是应该随武将们一同离开了吗？
秦念云在他面前站定，气息因小跑而略有不稳，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她似乎有些局促，目光先是快速扫过林枫的脸，然后落向一旁宫墙上积着的雪，语气尽量维持着一贯的干脆，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大家，方才…方才那曲，很好。”
林枫没想到她追上来就为了说这个，笑了笑：“将军过奖。雕虫小技，能入将军之耳，是林枫的荣幸。”
“不是过奖。”秦念云转过头，目光认真地看着他，“我虽不通音律，但也听得出来，你那曲子…不一样。不是那些无病呻吟的靡靡之音。里面有…有真东西。”
能得到这位向来对“文艺工作者”不太感冒的女将军如此评价，林枫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他玩笑道：“看来我这‘乐将军’的名号，总算没白叫。”
秦念云却没笑，她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簌簌落下的雪花，忽然道：“陪我…走走吧。”
林枫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
两人便并肩在这寂静无人的宫道上慢慢走着。雪落无声，只有脚下积雪被踩压的声音，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林枫能感觉到身旁之人的心绪似乎并不平静。他主动打破沉默：“边关苦寒，比这长安的雪，恐怕要酷烈得多吧？”
提到边关，秦念云的眼神才有了些焦距，她轻轻“嗯”了一声：“那里的雪，是带着刀子的风，能割裂皮肉。营房即便生了火盆，后半夜也常常冻得睡不着。”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林枫却能想象那其中的艰辛。他想起那首《月光凉，落满窗》，不由轻声哼唱起其中的片段：“…月光凉，落满窗，照见天涯人成各…夜未央，风彷徨，谁把旧事轻轻藏…”
他的声音不高，在这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温柔。
秦念云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他。雪花沾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听着帐外的风雪声，看着冰冷的月光洒进来，”林枫停下哼唱，望着前方被雪色映照得有些朦胧的宫殿轮廓，语气带着些许感慨，“确实会觉得…高处不胜寒。”
秦念云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猛地看向林枫，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了悟。
“高处…不胜寒…”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是啊，高处不胜寒。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高处，更是…责任和位置带来的孤寂。”
她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林枫从未听过的疲惫与无奈：“朝中衮衮诸公，只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他们可知道北境将士顶着怎样的风雪在守国门？可知道一顿热饭、一件暖衣对士气有多重要？有时候，真觉得…心力交瘁。”
这些话，她或许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在此刻，在这静谧的雪夜，面对这个似乎总能看透人心，又以奇特方式给予慰藉的男子，她竟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几分心声。
林枫心中触动。他知道，这是秦念云卸下心防的表现。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神情认真：“将军守护的是国门，是万千黎民。这份孤寂与沉重，非常人所能承受。但请将军相信，并非所有人都醉生梦死。至少，陛下是明见的，还有…还有很多像将军一样的人，在默默支撑着这片天。”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林枫不才，无法像将军一样提剑上阵杀敌，但愿以这喉中之歌，手中之曲，为将军、为边关将士、为这煌煌盛世，呐喊助威，驱散些许寒意。”
秦念云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看着他被雪花点缀得有些斑白的肩头，心中那点因苏芷若而产生的微妙酸意，忽然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慰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般，只是个徒有才华、周旋于权贵与女子之间的弄臣。他心中有沟壑，有热血，也有不为人知的细腻与担当。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宫苑的角落，这里有几株老梅，枝头积着雪，却有点点红梅倔强地探出头来，在雪光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梅树下停住脚步。
雪花静静飘落，落在两人的发间、肩头。梅花的冷香混合着雪后的清新气息，萦绕在鼻尖。
气氛静谧得有些暧昧。
秦念云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枫，看着他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那双映着雪光的明亮眼眸，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又有些舍不得。
林枫也看着她。卸下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此刻的她，在红梅白雪的映衬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那是一种不同于苏芷若婉约风流的、带着英气与脆弱的独特风姿。
“秦将军…”他轻声开口，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嗯？”秦念云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目光交缠，一时无言。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和彼此逐渐清晰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秦念云才仿佛惊醒般，微微后退了半步，拢了拢并没有散乱的鬓发，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几分清冷，却不再有最初的疏离：“夜深雪大，林大家…早些回府吧。莫要着了风寒。”
林枫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心中了然，笑了笑：“将军也是。”
秦念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踩着积雪，快步离去。绯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的拐角，只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林枫站在原地，看着那行脚印，又抬头看了看枝头怒放的红梅，伸手拂去肩头的积雪，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今夜，似乎不止收获了掌声。
他转身，朝着宫外走去，脚步轻快。
远远跟着的石磊见状，连忙带人跟上，心里嘀咕：东家这心情…好像格外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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