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阳光透过听雨轩精致的支摘窗，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室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苏芷若眉宇间那缕若有若无的轻愁。
她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面前瑶琴的弦安静着，一旁的香炉里，她最爱的冷梅香气息清冽，今日闻来，却似乎失了几分韵味。
小蝶端着新沏的茶进来，看到自家小姐对着琴弦出神，连她进来都未察觉，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自那日宫中雅集归来，小姐便是这般模样，时常怔忡，抚琴时也少了往日的灵透。
“小姐，用些茶吧，是您最喜欢的蒙顶石花。”小蝶将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
苏芷若回过神，端起茶盏，指尖感受到温热的瓷壁，却并未就口，只是轻轻着杯沿。
“小蝶，”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你觉得…林公子其人如何？”
小蝶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叽叽喳喳道：“林大家自然是极好的呀！才华横溢，模样俊朗，待人又和气！如今更是深得陛下信重！小姐，您是没看见，那日宫中雅集，他一曲唱罢，满堂的贵人全都看傻了眼！连那位总是板着脸的秦将军，都…”
她说到一半，猛地刹住话头，小心地觑了苏芷若一眼，见她神色平静，并无不悦，才小声补充道：“…都听得入了神呢。”
苏芷若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她如何不知林枫的好？正是知道，才会在最初被他那迥异于常人的才华与谈吐所吸引，才会在他落魄时便青眼有加，引为知音。看着他一步步从西市茶楼走到御前，声动京师，名扬天下，她心中亦有与有荣焉的欢喜。
可那夜麟德殿，她看得分明。
林枫在台上光芒万丈，与自己琴歌相和，默契无间。可他的目光，却不只落在自己身上。当他的视线扫过武将席区，与秦念云交汇时，那瞬间的凝滞与不同，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还有雪夜宫道…虽未亲见，但一些若有若无的风声，以及秦念云近日些微的变化，都让她隐约猜到了几分。
秦念云，与她苏芷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她是笼中金丝雀，纵然才名远播，交际广阔，终究是风尘中人，是权贵眼中的“清玩雅趣”。而秦念云，是翱翔九天的鹰，是手握兵权、能实实在在影响朝局的女将军，是能与林枫并肩立于朝堂、甚至沙场的存在。
自己与林枫，谈的是风花雪月，是诗词歌赋，是知音难觅的惺惺相惜。
而秦念云与林枫，论的可能是军国大事，是边关烽火，是…更实际、更深刻的羁绊。
“小蝶，你说…”苏芷若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窗外的阳光，“若是…若是让你在欣赏一朵绝世名花，与拥有一株能为你遮风挡雨的青松之间选择，你会选哪个？”
小蝶被问懵了，挠了挠头：“小姐，这名花好看是好看，可风吹雨打就谢了。青松…好像是不如花儿好看，但能靠得住啊…”她说着，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嘴，“小姐，我瞎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苏芷若却微微笑了，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
连小蝶都明白的道理。
她对林枫的情愫，始于才华，陷于知己。这份感情，清雅，却也…脆弱。如同水月镜花，美则美矣，却经不起现实的风浪。她无法像秦念云那样，在他面临朝堂攻讦时，以军功和实力为他增添筹码；无法在他遭遇危险时，提剑护卫左右。
她能给的，是红袖添香，是琴音相和，是这听雨轩一方天地里的温情脉脉。
这些，林枫需要，也珍视。但她清楚，对于一个志在更高处的男人来说，这些…或许不够。
更何况，陛下对林枫的态度，也颇为微妙。那绝非简单的君臣或欣赏，其中夹杂的考量与掌控，苏芷若身处风月场，看得比旁人更清楚几分。若自己与林枫关系过密，恐非福事。
想通了这些，心中那点不甘与酸楚，似乎也渐渐被一种更清醒的理智压了下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积雪覆盖的假山枯枝，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既然给不了他最需要的，那便不争。
不争，并非放弃，而是换一种方式守护这份情谊。
做他永远的红颜知己，在他需要慰藉时，递上一盏清茶，弹奏一曲清音。在他光芒万丈时，默默站在台下，为他喝彩。
如此，方能长久。
也能…全了自己那份不容亵渎的骄傲。
“小蝶，”她转过身，脸上己恢复了平日的温婉从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释然后的淡淡寂寥，“将我前日得的那块徽州松烟墨找出来，再备一份上好的澄心堂纸。”
“小姐您要写字？”
“嗯。”苏芷若走到书案前，挽起衣袖，亲自研墨，“给林公子写封信，祝贺他雅集成功。再…将这首《相思遥》的完整曲谱，誊录一份给他。”
她顿了顿，语气轻缓而坚定：“就说…我近日欲闭门静修琴技，恐有一段时日无法与他切磋音律了。愿他…珍重。”
小蝶看着自家小姐平静的侧脸，似乎明白了什么，鼻子一酸，低低应了声：“是，小姐。”
苏芷若提笔蘸墨，落笔如云烟。信写得客气而周到，曲谱誊录得一丝不苟。
只是在信笺的末尾，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任何逾越的字句。
封好信，交给小蝶，她走到瑶琴前，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流泻出的，正是那日林枫在安国公府初见她时，所奏的《兰花草》。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琴音袅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最终归于平静。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己是一片清明。
有些花，注定只能远观。
有些情，适合放在心底。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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