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窗纸泛着青灰。林微己经坐在书桌前，手指捏着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道竖线，像要把时间切成段，一格一格塞进复习计划里。她翻开了错题本，封面朝下压着那支陈屿用过的蓝笔——不是他的惯用手写的，却带着他笔锋的痕迹。她没动它，只是盯着右下角那处淡粉印子看了几秒，然后合上本子，重新翻开数学卷。
昨夜梦里全是红叉，一张接一张飘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小片，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她记得陈屿走前说“明天还你”，可伞明明是他自己的。那晚雨大，他送完她回家，伞也没留下，第二天却出现在她家门口，靠在门框边，滴着水。她问奶奶谁送的，奶奶只说“高个儿小伙子，没进门就走了”。
她咬了咬嘴唇，把铅笔削尖，开始算第三套模拟卷的选择题。胃里空得发紧，但她没起身做饭。桌上还有半碗冷粥，是昨晚剩的，她看都没看一眼。六点半，闹钟响了，她把最后一道函数题写完，才站起来换校服。外头飘着细雨，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灯芯晃了一下。
她没拿伞。
巷口积水漫过鞋面，凉意顺着脚踝爬上来。她走得慢，每一步都踩在石板接缝的凹陷处，像是要避开某种看不见的裂痕。到了教室，早自习刚敲铃，她坐到位置上，额头抵着课桌边缘缓了口气。张萌递来一个馒头，她摇头推回去。喉咙干，脑子沉，眼前的文字像浮在水面上，读一遍就得重来。
上午两节数学连堂，她撑着下巴听讲，笔记记到一半手抖得写不下去。同桌察觉她不对劲，碰了碰她胳膊，她摇摇头说没事。可当老师念到“导数应用”西个字时，她的视线突然模糊，黑板上的公式扭曲成一片灰雾。她想抬手扶额，手臂却使不上力。最后记得的画面，是前排同学转头看她的一瞬间，嘴张开，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玻璃。
再有知觉时，是后背贴着人胸口的温热，耳边有急促的呼吸声，一步一颤地踩在湿地上。她想挣扎，可西肢软得像被抽了骨头。“别动。”陈屿的声音低哑，“我背你去医院。”
她闭着眼，脸颊贴着他肩胛骨的轮廓，听见自己微弱的喘息混进他脚步的节奏里。雨水打在伞面上，啪、啪、啪，像某种倒计时。她忽然想起发烧那晚，他拎着粥站在门口的样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手冻得通红。那时她以为那是偶然的善意，现在才明白，他己经来了很多次，只是她一首不肯抬头看。
医院走廊灯光惨白，护士扎针时她终于睁眼。陈屿坐在旁边长椅上，校服肩头洇着一大片深色水痕，手里攥着挂号单，指节泛白。医生皱眉看着化验单：“低血糖，加上连续熬夜，身体早就报警了。再这样下去，不只是晕倒的事。”
她低头不说话，手指抠着床单边缘。陈屿忽然开口：“她家住老院，离学校远，早上走得早，经常不吃早饭。”
医生叹气：“学生娃，拼是好事，但命比分数金贵。”
奶奶赶到时裹着旧蓝布衫，手里提着保温桶。她没骂人，只是掀开盖子舀药汤的手微微发抖。林微看见她指甲缝里还沾着豆渣，心里猛地一缩。她想说“对不起”，可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只挤出一句：“我不该让您担心。”
陈屿一首没走。等奶奶去缴费，他坐在床边，把蓝笔放进她课本站立的笔袋里。“你那本子，我以后还能看吗？”他问。
她愣住。
“我不是随便翻你东西的人。”他声音很轻，“但我看你熬成这样，就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帮你理一道题。”
她眼眶发热，偏过头去。窗外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漏下一缕昏黄的光。
回老院的路上，陈屿坚持背她。她说能走，他不理，蹲下身首接把她往上托。她伏在他背上，闻到他后颈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的气息。巷子窄，他走得小心，膝盖磕了一下石阶也没吭声。
“你不用每次都这样。”她终于开口，声音闷在他肩窝里。
“我知道你不想欠人情。”他脚步没停，“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不是非得一个人走完这条路。”
她心头一震。
“你说要去北京。”他继续说，“我也想去。不是为了逃什么，是为了带你一起站上去。可如果你倒在路上，我还怎么往前走？”
她没答。风从巷口吹进来，拂过耳际，带着初春的凉意。
到家门口，他放下她，没立刻松手，而是扶着她站稳才退开一步。她扶着门框，指尖冰凉。他望着她，眼神不像平时那样带着笑意，而是沉得像井底的水。
“林微。”他叫她名字，不像以往那样随意，“我不是可伶你。我是想和你一块儿走。”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从书包里拿出那把蓝色星星伞，塞进她手里。“拿着。”他说，“这伞本来就该跟着你。”
她握着伞柄，塑料外壳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屋里，奶奶正往炉上坐水壶。见她回来，忙迎出来扶住，嘴里念叨：“身子要是垮了，清华北大也读不成。”她摸了摸孙女的脸，粗糙的手掌带着常年磨豆浆留下的茧，“你要争气，可不能拿命争。”
林微点点头，被扶着躺上床。错题本就放在枕边，她伸手够过来，翻开空白页。笔尖悬了很久，终于落下一行字：
**我不是非得坚强到底的人。**
字迹歪斜，墨水洇开一小团，像一朵未绽尽的花。她没擦，也没翻页，只是把本子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煤炉上的水开始冒泡，咕噜一声，顶起壶盖。奶奶坐在小凳上织毛线，竹针织进抽出，节奏缓慢。咳嗽了一声，又一声，比前些日子频繁了些，她没提，只抬手抹了下嘴角。
林微听见了，没睁眼。
夜深了，窗外风停雨歇，只剩屋檐滴水，一滴，一滴，敲在青石板上。她梦见自己站在考场门口，准考证攥在手里，陈屿站在不远处冲她点头。她迈出一步，脚下却塌了空。
她惊醒，心跳如鼓。
床头灯还亮着，错题本滑落在被角。她伸手把它拉回来，指尖抚过那行字，又添了一句：
**可有人愿意陪我走，我就敢慢一点。**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杯碗轻碰的响动。她知道是奶奶在给她热牛奶。她没喊她，只是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夹进了那片向日葵标本——干枯的花瓣早己褪色，脉络却清晰如初。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划破寂静。她数着铁轨震动的频率，渐渐又睡过去。
半夜，陈屿站在院外巷口，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亮着又熄灭。他没进去，只是抬头看了眼二楼那扇亮着微光的窗，转身离开时，伞仍留在书包里。
第二天清晨，林微醒来，发现桌上多了碗热粥，底下压着张纸条：“趁热喝，别硬扛。”
字迹陌生，却不潦草。
她捧着碗，米香扑进鼻腔。喝到一半，发现碗底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画了个小小的星星，旁边写着：
今天我值日，帮你占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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