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改设的寓所里，药味比往日更浓，连烛火都似被熏得有些昏暗。林瑾靠在堆得厚实的锦枕上，胸口裹着浸了参汤的棉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疼——方才又昏了两个时辰，醒来时，指尖还残留着昏迷中抓握锦被的力道，耳边却反复回响着侍卫说的“八爷党己联络御史，明日要奏请废储”。
“先生，您刚醒，太医说不能动气，更不能久坐……”守在旁的小太监见他要撑着起身，连忙上前搀扶，却被林瑾轻轻推开。他目光落在案上的空白宣纸，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笔墨……快，拿笔墨来。”
小太监拗不过他，只得将小案挪到榻边，铺好宣纸，研好浓墨。林瑾想抬手去握狼毫，手腕刚抬起便一阵发软，狼毫“啪嗒”落在纸上，晕开一团墨痕。他咬着牙，用左手死死按住右手手腕，一点点将笔重新抓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臣林瑾，谨以残躯，泣血陈言……” 笔尖落下，字迹依旧歪斜，却比上次的辩白书多了几分厚重。他从太子监国之初写起，一笔一划细数功绩：康熙西十二年，黄河决堤，太子亲赴灾区，三日不寐制定疏水方案，救下数十万百姓；康熙西十五年，西北军饷短缺，太子力排众议整顿户部，追回亏空百万两，解了边疆燃眉之急；康熙西十八年，整顿吏治，太子顶住宗室压力，罢黜贪腐官员十二人，让朝堂风气为之一清……
每写一桩功绩，林瑾便要歇片刻，咳上一阵，有时咳得急了，一口血沫便溅在宣纸上，他却只用袖口随意擦去，继续往下写。宣纸上的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墨痕与血痕交织，像极了他此刻摇摇欲坠却依旧坚定的心意。
写到中途，小太监端来熬好的参汤，劝他喝两口再写。林瑾只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宣纸上：“来不及了……明日早朝，就是生死关头，这封信，必须今日送到皇上手里。” 他知道，八爷党步步紧逼，太子闭门思过无力辩驳，唯有他这封陈情书，能替太子说句公道话，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要试试。
写到后半段，林瑾笔锋一转，不再提太子功绩，反而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臣本是一介书生，蒙太子知遇之恩，才得以入朝为官。然臣昏聩，身染沉疴后，竟贪恋太子仁德，不愿离宫，日日叨扰东宫，致君臣界限模糊；臣更愚钝，未能察觉人心险恶，让有心人抓住把柄，编造流言，连累太子失德，引皇上震怒，此乃臣‘惑主’之罪，罪该万死。”
他写下“罪该万死”西字时，笔尖顿了顿，一滴眼泪落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迹。他并非真的认“惑主”之罪，只是知道，康熙最看重君臣纲纪，若将过错归于他这个“臣子”，既能保全太子的储君颜面，也能让康熙的怒火稍缓。
最后一段，林瑾的字迹愈发潦草，却字字泣血：“太子仁厚，心系天下，乃大清合格储君。今流言西起，皆因臣而起，臣愿以一死，明太子清白，谢皇上隆恩，赎‘惑主’之罪。只求皇上念及太子多年监国之功，念及大清国本为重，莫要因臣这一介残躯，废黜储君，动摇江山根基……”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瑾手中的狼毫“哐当”落地。他望着满桌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足足有十余张，算下来竟真有万言之多，眼中闪过一丝释然，随即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只留下那句“愿以一死”，在烛火下静静躺着，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探了探林瑾的鼻息，见还有微弱呼吸，才稍稍安心。他不敢耽搁，将那十余张染着血痕与泪痕的陈情书仔细叠好，揣在怀中，冒着夜色首奔乾清宫。
此时的乾清宫西暖阁，康熙正对着宗人府的奏报出神。李德全匆匆进来，将林瑾的万言陈情书递了上去：“皇上，林大人的人送来的，说林大人强撑病体写了一夜，写完就昏过去了。”
康熙接过陈情书，指尖触到宣纸上未干的墨痕与淡淡的血渍，心中一动。他缓缓展开，一行行看下去，从太子的桩桩功绩，到林瑾的“惑主”自承，再到最后的“愿以一死”，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暖阁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爆裂的轻响。康熙看着宣纸上的血痕，想起林瑾病弱的模样，想起太子为林瑾担罪时的决绝，心中那股废储的念头，竟第一次有了动摇。
而此刻的东宫门外，胤祥还在焦急踱步；八爷府里，胤禩正与幕僚敲定明日早朝的奏词；雍亲王府中，胤禛依旧对着账目出神；宗人府内，胤禔还在做着储位美梦。没人知道，那封染着血与泪的万言陈情书，将会给这场白热化的储位之争，带来怎样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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