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东南方吹来，带着一丝陈年铁观音的余味。慕苍山站在祖墓前，指尖还沾着那点淡褐色的湿痕。他没擦，也没动，只是把扫帚轻轻靠在碑旁，右手握紧了铜烟锅。
他知道，对方在等他。
他转身走出墓园，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落在灵脉流转的节点上。城市高楼林立，月光被切割成碎片洒在玻璃幕墙上。他顺着那缕茶香走，穿过空荡的街巷，绕过尚未清理的暴乱残迹——翻倒的公告牌、烧焦的符纸、还有墙角残留的血迹。
茶香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在远处煮水沏茶。
他登上废弃天文台顶层时，石桌上己摆好一壶酒、两只杯。桂花酿的香气混着茶香，在夜风里静静浮动。一个少年坐在桌边，穿着白衬衫黑长裤，脚上的运动鞋红鞋带格外显眼。他手里拿着一把紫砂小壶，正慢条斯理地斟茶。
“你来得比我想象中快。”少年开口，声音清亮，却不带半分属于少年人的轻浮。
慕苍山没应声，走到对面坐下。他将烟锅放在膝上，自顾自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映着月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你留茶渍，是怕我不认得路？”
少年笑了，把茶壶放下：“六十年不见，你还记得这味道。”
“记得。”慕苍山举杯，“你也知道我会来，所以没躲。”
“躲？”少年摇头，“我要躲，你找得到吗？可我不想躲。我想看看你，看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坐下来，喝一杯酒。”
慕苍山抿了一口，酒很烈，喉间滚过一道暖流。“你想说什么，首说便是。”
“我在想，”少年仰头望着天，“六十年前，我们闯进古遗迹那天。你说武道是为了护人，我说力量不该被规矩锁住。那时候我还信，人能靠自己改命。”
“现在不信了？”
“我看见了另一端的世界。”少年的声音低下去，“那里没有死，没有病，也没有时间。人不会老，也不会痛。只要愿意，就能一首活着。”
慕苍山静了片刻：“所以你就想变成那样？”
“不是我想。”少年转头看他，“是我看清了。这颗星球太小，人心太弱。你守着这些人，守着这些琐碎日子，可他们连自己都护不住。一场灵气暴动，就能让他们互相撕咬。你教他们规矩，可谁来教那些有力量的人别滥用？”
“所以我才要立规矩。”慕苍山放下杯，“不是为了管谁，是为了让普通人也能安心走路、吃饭、睡觉。你看到的是混乱，我看到的是他们还在努力活着。”
“可他们会死。”少年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救得了今天，救得了明天？你挡得住天灾，挡得住外敌？你连自己的家族都没保住。”
慕苍山的手指在杯沿停了一下。
“我没保住。”他缓缓道，“那天我在闭关，出来时只剩一座坟。父母、兄弟、孩子……全都死了。我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少年盯着他，眼神忽然变了，像是透过这张脸，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跪在血泊里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还守？”他问。
“因为我活着。”慕苍山看着他，“我活下来了，就得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赎罪，也不是为了报仇。我只是觉得，有人该站出来，守住那些该守住的东西。”
“比如？”
“比如菜市场里卖糖的老头，医院里值夜班的护士，学校门口等孩子的母亲。”慕苍山抬手点了点胸口，“他们不懂修行，也不需要懂。但他们值得平安。这就够了。”
少年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声：“你还是那样。明明可以杀尽天下恶人，却偏偏要去扶一个摔倒的老太太。”
“那又怎样？”慕苍山也笑了一下，“你当年不也替我挡过那一击？你要真是个无情的人，就不会回来见我。”
少年的笑容僵住了。
良久，他低声说：“我不是回来见你。我是来问你一句——你敢不敢答应我一件事？”
“说。”
“跟我走。”他说，“离开这个腐朽的世界。去另一边。只要你愿意放弃这些凡俗牵绊，我可以带你进去。你我联手，足以掌控新的秩序。”
慕苍山摇了摇头。
“我不去。”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这里迟早会崩塌！灵气暴动只会越来越多，修真者和凡人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深！你一个人撑不了多久！”
“我知道。”慕苍山平静地看着他，“但我还是要守。”
“你守得住吗？！”少年猛地拍桌而起，声音撕裂夜空。
慕苍山没动。他慢慢将杯中剩下的酒倾入土中，动作很轻，像在祭奠什么。
“我守得住。”他说。
然后他起身，拿起靠在石桌边的扫帚，重新扛回肩上。铜烟锅在掌心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身后，少年站着没动。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异常苍白。
“你会后悔的。”他说。
慕苍山的脚步顿了一下。
“也许吧。”他说，“但我不后悔现在做的选择。”
他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融入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像无数未眠的眼睛。
天文台上只剩下少年一人。他低头看着空了的酒杯，忽然抬手一挥，杯子飞出栏杆，坠向地面，在半空中碎成几片。
他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风吹过，茶香散了，酒气也淡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微微发颤。
下一瞬，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轮廓模糊，如同雾气被风卷走。
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前，他喃喃了一句：
“师兄……你真的以为，守护比毁灭更难吗？”
月光洒在石桌上，那只空酒杯倒扣着，杯底还残留一圈暗黄色的酒渍。
一只飞蛾扑过来，在杯沿停了一下，翅膀抖了抖，又飞向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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