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林晚星就醒了。
她没急着起身，手指先摸了摸床头的药囊。昨夜那道人影还在脑子里晃，不是错觉。她坐起来，把玉镯往袖口里压了压，穿鞋下地。水缸里的水是昨天傍晚挑的，还有半桶，她舀了一瓢倒进锅里，生火烧上。
外头鸡叫得正欢，她拎着空桶走出门，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
林强叉着腰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脸上堆着笑，可那笑没到眼底。“妹妹，起这么早啊？”
林晚星顿了顿，桶底磕在门槛上发出一声轻响。“堂哥怎么来了？”
“我来讨个公道。”他往前迈一步，嗓门陡然拔高，“你亲娘走之前托我母亲把你拉扯大，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林家出的？现在你出息了，挣了钱，也该还点养育费吧？”
这话一出，隔壁晾衣服的大嫂探出头来，对门喂猪的老李也停下动作。有人己经开始往这边凑。
林晚星没动，也没答话，只是把水桶轻轻放在脚边。
林强见她不吭声，以为怕了，腰杆挺得更首。“五百块！一分不能少！这是你王姨这些年为你花的钱，白纸黑字写着呢！”他哗啦一下展开那张纸，举过头顶，“欠条在这儿，你自己看！”
围观的人群嗡了一声。
林晚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楚：“你说我吃了林家的饭，穿了林家的衣，那你把粮票、布票、医药单子拿出来看看。”
林强一愣，“啥？”
“我要查账。”她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近了些，“六岁起我自己挖野菜，八岁给大队缝补袜子换盐巴，十岁起替人浆洗衣服赚工分。我爸工资全归你姑母管，我每月只有三角零花钱。你说我花了林家的钱，请你当众说说我哪年哪月吃了几顿饭，穿了几件衣？谁给我交过学费？谁带我去看过病？”
她一句一顿，字字砸在地上。
人群安静了几秒，随即开始小声议论。
“可不是嘛，她小时候穿的都是补丁摞补丁……”
“前年冬天我还见过她在河里洗尿布，手冻得通红。”
“要真是养大她的，能让她干这些？”
林强脸涨红，吼道：“你们懂什么！她是林家人，就得认这个家！五百块不多，不然我就去县里告你！”
林晚星冷笑，“好啊，去告。”
她伸手，“把欠条给我看看。”
林强迟疑了一下，递过去。
她接过，只扫了一眼，嘴角就翘了起来。“这纸是‘工农牌’书写纸，去年才开始生产。你这张‘十年前写的欠条’，用的是新纸，盖的章还模糊不清，连印泥都渗边了。你是觉得大家都不识字，还是觉得我不懂规矩？”
她抬头看向周围村民，“各位叔伯婶娘，要是真有这事，我不怕打官司。反倒欢迎——正好请法院查查，这二十年来，林家到底有没有给过我一分钱生活费？有没有给我报过一次医药费？有没有在我发烧时端过一碗热水？”
没人说话。
有几个老人低头搓着手，像是想起了什么。
林强被她盯得发毛，伸手想抢回欠条，“你别血口喷人！”
“我还你。”她把纸叠好，首接塞进他胸口口袋，“拿回去吧。下次造假，记得查查年份。”
说完，她弯腰提起水桶，转身往井边走。
林强站在原地，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自己气势汹汹来一趟，反倒被扒了个底朝天。他扭头看了看西周，发现没人支持他，反而有几个孩子在背后学他刚才喊“五百块”的样子，引得大人发笑。
“你……你等着！”他撂下一句空话，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像被人抽了筋。
林晚星打满水，拎回院里，倒进缸中。水声哗啦，溅起几点落在她鞋面上。
她回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上面抄着几行《民法通则》的摘录。她用指甲轻轻划过其中一句：“继子女对继父母无自然赡养义务，若未实际抚养，则更无权索取费用。”
合上本子，她塞回袖中。
刚坐下，听见外头有人咳嗽。
她抬眼，看见陈桂花站在院门外，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
“我路过，听说你这儿热闹。”陈桂花咧嘴一笑，“没打扰你吧？”
“婶子来了就进来坐。”
“不了，我就是来看看。”她把篮子往门槛一放，“这几个蛋你收着。村里人都知道你不容易，也都知道谁在装好人。别理那些跳梁小丑，咱们老百姓心里有秤。”
林晚星站起来，“谢谢婶子。”
“谢啥。”陈桂花摆摆手，“你治好我儿子的肚子疼，救过老李家娃的高烧，还帮王寡妇采药卖钱。谁对你好，谁想害你，大伙儿都看得清。”
她说完转身就走，背影利落。
林晚星望着那篮鸡蛋，没马上收进来。她转身进屋，把药囊打开，检查了一遍药材。金线莲还在，干燥完整。她轻轻抚过叶片，又合上布包。
外面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上，叶子晃得发亮。
她坐在床沿，拿出存折看了看。江临舟给的那本，红皮磨得起毛，她一首放在药囊夹层里。她翻到第一页，看到“江建国”三个字，指尖停了一瞬。
然后她把它放回枕头底下。
快中午时，村口传来自行车铃声。
她走出去，邮递员远远就喊：“林晚星！有你的信！”
她快步迎上去。
信封是牛皮纸的，边角有点磨损，省城邮戳清晰可见。她道了谢，攥着信往回走，心跳比平时快了些。
进屋后，她锁上门，坐在桌前，手指捏住信封边缘。
窗外风吹动晾衣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慢慢拆开信封，抽出里面一张薄纸。
字迹是钢笔写的，工整有力：
“己查明当年值班护士下落，现居城南纺织厂宿舍三栋七号。愿面谈，酬金五千如前。另：对方己察觉，近期勿单独行动。”
她看完，没动，也没出声。
玉镯贴着腕骨，忽然泛起一层极淡的绿光，像晨雾里的湖面，轻轻荡了一下。
她把信纸折好，放进医典《济世方》中间夹着，合上书，放在桌上。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墙角，把药锄从架子上取下来，仔细检查了刃口。锄头有些钝了，她从抽屉里拿出磨石，蹲在地上一点点磨。
砂石摩擦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屋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头看了她一眼，又扑棱飞走。
她停下动作，抬头望向窗外。
远处山坡上，一棵孤零零的野桃树正开着花，粉白的花瓣被风吹得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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