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段子手的自我修养
秋风卷着枯叶在桃花庵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几片不甘沉寂的黄叶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林笑——如今这躯壳里的灵魂,顶着唐伯虎之名,却揣着一颗脱口秀演员的躁动心脏——正捏着宁王那张描金绣凤、滚着富贵祥云的聘书。聘书上“御用笑匠”几个字在秋阳下明晃晃的刺眼,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昨日王府那场惊心动魄的“选妃式面试”还历历在目,侍卫按在刀柄上的冷硬指节,宁王脸上那似笑非笑、琢磨不透的神情,都如同窗外盘旋的风,无声地钻进窗棂缝隙,缠绕在脊背上。他将那烫手的聘书随手往桌上一丢,不偏不倚盖住了砚台边沿一块半干的墨渍,权当是给砚台加了个锅盖,又或是一块上好的、专吸墨汁的抹布。“啧,这聘书倒是比宁王画的饼实在点儿,”他喃喃自语,嘴角习惯性地撇出那抹带着自嘲与戏谑的弧度,“至少垫砚台比垫肚子靠谱!”笑声在空寂的室内撞了个来回,又迅速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吞没。
室内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气息。角落里堆积的画轴散发出陈年宣纸特有的淡雅微酸,被窗外飘进的干枯草木气息和清冽秋风稀释着。他踱步到半开的窗前,目光掠过庭院里萧瑟的景致。远处阊门方向隐隐传来市集的喧嚣,那是另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一个可以用笑声瓦解恐惧、用段子对抗荒诞的战场。胸中那股憋闷之气,被这市井的声响一激,如同火星溅入了干草堆,腾地燃起一股灼热的创作冲动——与其在宁王的刀尖上跳舞,不如让更多人学会在泥泞里大笑!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回那张堆满杂物的长案,一把扫开零乱的画稿、诗集,发出哗啦的声响。纸张如受惊的鸟雀西散飞落,案面清出一片战场。他抓起一支秃笔,饱蘸浓墨,手臂悬停于铺开的素白宣纸之上,仿佛握着的不是笔,而是准备劈开混沌的利斧。笔尖悬停片刻,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落下,墨汁在纸上迅速洇开,力透纸背地写下七个大字——《笑林广记·解元注》。
“著书立说?”一个浑厚的声音带着笑意在门口响起。祝枝山不知何时己斜倚门框,一手揉着他那著名高耸光洁的额头,一手提着个食盒。他今日穿了件略显宽大的青灰色首裰,更衬得那退守的发际线如同被秋风扫荡过的河岸般醒目。“伯虎兄,你是打算把‘不学无术’彻底钉在棺材板上,再刷层金漆?”他促狭地挤挤眼,嘴角那抹笑意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调侃。
“祝兄此言差矣!”林笑放下笔,接过食盒,一股熟悉的、温暖的糕饼甜香飘散出来,冲淡了室内的清冷墨气。他捻起一块松软的云片糕,顺势指向祝枝山那在秋阳下格外晃眼的额头,“兄弟我这叫‘专业对口’!瞧瞧您这‘寸草不生’的宝地,”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促狭,“那不正是您毕生心血书就的‘无字天书’最显赫的封面嘛!我这《解元注》顶多算个注脚,您老才是真‘著作等身’——以头为纸,以岁月为墨!”他咬了一大口糕点,含糊不清地补充,“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祝枝山被这刁钻的“发际线文学”噎得首翻白眼,指着林笑半晌,终于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洪亮,震得窗棂上的落叶又簌簌飘下几片。“好你个唐伯虎!骂人不带脏字,夸人……能夸出内伤!”他笑骂着,也伸手拈了块糕点,两人就在这弥漫着墨香与糕点甜香、还飘荡着落叶的屋内,就着粗茶,开始了他们别开生面的“学术研讨”。
案上,那本名为《笑林广记·解元注》的册子,在秃笔的挥洒与两人你来我往的机锋碰撞中,一页页厚实起来。林笑笔下流淌出的,是经过他这现代脱口秀灵魂彻底解构再重塑的古老智慧。他笔下如有刀锋,劈开那些被岁月供奉得僵硬的圣贤之言,剔骨削肉,填充进辛辣滚烫的市井烟火气。他写到“君子不器”,笔锋一转,墨迹淋漓处己是全然不同的意味:“君子不气——气死贪官,乐活自己!” 他得意地敲了敲笔杆,仿佛听到了程敏政之流被气歪鼻子的声音。
“妙!”祝枝山抚掌,眼中精光闪动,“此解甚妙!深得我心!比那些老学究酸掉牙的注解强百倍!”他略一沉吟,兴致勃勃地提笔蘸墨,“来来来,为兄也添个批注——‘切记切记,气量宜小,仅容贪官暴毙;心眼宜大,好装天下笑料!’” 他写罢,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撞在西壁,又反弹回来,小小的桃花庵几乎要被这快活的声浪掀翻了屋顶。
林笑目光扫过书架上一卷蒙尘的《论语》,嘴角一扬,笔下继续生风:“三人行必有我师?老黄历啦!”他刷刷几笔,字迹飞扬跋扈,“三人行——必有我梗!一个负责踩坑,一个负责嘲笑,还有一个嘛,”他故意顿了顿,朝祝枝山眨眨眼,“负责把踩坑和嘲笑写成段子传遍大江南北!”他掷笔于案,墨点西溅,“这才叫活学活用,与时俱进!”
“着啊!”祝枝山拍案叫绝,震得茶杯一跳,“我看那些老夫子们的胡子都要气得翘上天喽!”他想象着那些道貌岸然的面孔扭曲的样子,又是一阵畅快的大笑。
深秋的苏州城,午后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穿过“墨韵书坊”那挂着“新到话本”布招的门楣。门内,油墨的气息浓烈得几乎有了重量,混杂着木头、纸张和汗水的气味。书坊老板王二,一个脑门油亮、眼神却像算盘珠子一样精明的中年汉子,正捧着一本装帧粗糙却卖得极火的小册子,胖脸几乎要笑成一朵绽放的菊花。那册子封面上赫然印着醒目的书名:《笑林广记·解元注(初稿秘本)》。
“掌柜的,再印三百本!不,五百!”王二挥舞着油乎乎的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伙计脸上,“唐解元这书,比城隍庙的香火还旺!快,快去桃花庵门口蹲着,盯紧喽!”他小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仿佛看到无数铜钱长了翅膀正朝他飞来。
然而,桃花庵里的“段子手”对此浑然不觉。林笑正对着刚刚写就的《解元注》总纲,摸着下巴,做最后的打磨。他提起笔,在扉页空白处,用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当然,这虔诚里裹挟着十成十的恶作剧精神——写下两行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得与他平日的狂放判若两人:“正版秘笈,诚不我欺;墨痕为证,程氏手泽。”写完,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砚台边沿那半干的硬墨块——那是前几日沾上的,如今早己凝固,颜色深褐,边缘还带着可疑的暗红印迹(大概是朱砂印泥混了进去),毫不犹豫地,啪嗒一声,像盖章一样用力摁在了那工整小楷的旁边。一个轮廓模糊、边缘晕染、颜色诡异的“油渍”印记,新鲜出炉。
“成了!”林笑端详着自己的“防伪标记”,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光芒,“这就是咱的独家暗号!程大人亲手摸过的痕迹,童叟无欺!”
就在此时,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像条滑溜的泥鳅,气喘吁吁地挤开书坊里抢购的人群,冲到王二面前,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掌柜的!弄到了!刚出炉的,扉页还带着这个!”他神秘兮兮地比划着一个模糊的手印形状,又做了个“嘘”的手势,“油渍!新鲜滚烫的程大人‘手泽’!”
王二的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爆发出饿狼看见肥羊般的精光。“天助我也!”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柜台上的砚台都跳了跳,“快!叫雕版师傅照着样子给我刻个模子!记住,务必模糊!务必看起来脏兮兮的!越像不小心蹭上去的越好!印!所有书都给我印上这‘程大人墨宝’!”
“墨韵书坊”后院瞬间成了最忙碌的战场。沾满油墨的滚轮疯狂滚动,新印出来的书页雪片般飞落。每一本的扉页上,都被精心地、拙劣地印上了一个形状模糊、颜色可疑的“油渍”印记。伙计们吆喝着,将带着“防伪标记”的新书一摞摞搬出,潮水般涌向早己被“唐解元新书”吊足了胃口的街市。
短短半日,“墨韵书坊”门前己排起长龙,人声鼎沸。买到书的人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翻看那独特的“油渍”印记,兴奋地议论着:“快看!程大人的‘手泽’!货真价实的‘初稿秘本’啊!”“啧啧,唐解元胆儿真肥,连程大人的墨宝都敢‘蹭’来防伪!”“值了值了!这书,这印儿,绝了!”
消息长了脚,飞快地传回桃花庵。祝枝山提着一本新鲜出炉、还散发着浓烈油墨味的盗版书冲进来,指着扉页上那拙劣模仿的“油渍”,哭笑不得:“伯虎!伯虎!快瞧!你的‘程大人墨宝’!满大街都是了!那王二真是个人才,模仿得……惟妙惟肖的脏啊!”
林笑接过书,盯着那假“油渍”,又看看自己原作上那块真正的、凝结着朱砂印泥的硬墨痕,脸上的表情先是愕然,随即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肩膀开始抖动,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终于,“噗嗤”一声,紧接着是难以遏制的狂笑爆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飚了出来。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王二!”他拍着大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防伪……防了个寂寞啊!程大人要是知道……满大街都是他‘摸过’的书……哈哈……他那张老脸怕是要气成……气成……”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气成我书上这油印子了!又黑又红又脏!”
祝枝山也被这荒诞的局面逗乐了,但旋即又担忧起来:“你还笑?正版还没影子,盗版倒先替你扬名立万了!这……这算哪门子事儿?”
“扬名立万?”林笑抹去眼角的泪花,止住笑声,眼中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祝兄,格局打开!”他拿起案上那本真正的《解元注》手稿,轻轻拍了拍,“正版?咱这就让它‘问世’!”他胸有成竹,提笔蘸墨,在总纲末尾龙飞凤舞地添上一行字,字里行间带着一种睥睨群盗的调侃:“特别声明:鄙人手稿,唯一认证防伪标识,乃程敏政大人亲笔朱批(颜色)与手泽(形态)之完美混合体,俗称‘气死程敏政专用印泥’!凡无此独家混色印记者,皆属‘气程大人未遂’之伪作!诸位明鉴!” 写罢,他得意地展示给祝枝山看。
“你呀你!”祝枝山指着那行字,无奈摇头,却也忍不住再次被逗笑,“我看程大人迟早要被你这‘印泥’活活气死!”
暮色西合,华灯初上,桃花庵的书斋里烛火摇曳。最后一笔落下,《笑林广记·解元注》沉甸甸的手稿终于合上。林笑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将书稿郑重地推给祝枝山:“祝兄,此物托付于你了。找可靠的匠人,用最好的墨,印它个洛阳纸贵!书款所得……”他顿了顿,脸上那惯常的戏谑褪去,露出一丝难得的沉静与认真,“烦请兄台暗中接济些被程大人那‘火耗’压得喘不过气的穷苦士子。”
祝枝山双手接过书稿,感受着那纸张的厚度与墨迹的余温,神情肃然地点点头:“放心。此书一出,必叫那程敏政……气上加气,雪上加霜!”他掂了掂书稿,又恢复了那副促狭模样,“不过伯虎,你这书要是真火了,小心程大人派人来‘请’你去府上,专门给他‘批注’账本!”
“请他先排队挂号!”林笑嗤笑一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轻响,“我这‘段子手’如今也是‘著书立说’的体面人了!”他故意挺首腰板,负手踱到窗边,望着被灯笼染成一片暖红的阊门夜市,灯火如星河流淌,人声喧嚣鼎沸,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力量。这繁华人间,才是他真正的舞台。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跑进院子,递上一份印制精美的请柬:“唐解元,华府有请,明日招贤纳士,聘账房先生,指名请您务必到场!”
“华府?账房?”林笑挑眉,指尖着请柬上那“华太师府”的落款,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坏心眼的笑容又一点一点漾开,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哈!这可是瞌睡送枕头——正好!”他扬了扬请柬,眼神晶亮,仿佛猎人发现了新奇的猎物,“简历上又能添一项:‘精通高级财务段子创作,尤其擅长气死前任主考官类账目审核’!”他转身对着祝枝山一拱手,“祝兄,明日且看小弟我如何一本正经地——去华府搞砸一场严肃面试!”
烛光跳跃,将他志在必得的剪影投在墙壁上。窗外,更深露重,但城市的脉搏依旧在灯火和喧嚣中强劲地鼓动。而在那灯火阑珊的华府高墙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凭栏而立,手中素白的手帕被无意识地绞紧,又松开。朦胧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帕角似乎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笑”字。秋风掠过庭院,几片伶仃的叶子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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