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林宴生死局
华府后花园的夜色浓得像是研不开的墨,方才秋香那句冰冷的战书,犹然在耳,带着凛冬气息般砸在心上。“赢了笑林宴才配说话!”字字如钉。唐寅望着她转身消失的背影,唇边咬破的那点嫣红却成了墨色画轴上唯一灼目的朱砂——她竟真的忍得住一丝笑意也无?可那点血色,分明又泄露了顽石将裂的微光。他指尖捻过袖口,仿佛那点血痕的温度还留在上面,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狂气与期待交织的笑意:好,笑林宴,那便砸个天翻地覆给你看!
几日倏忽,笑林宴开。华府特意辟出的“逸趣园”里,灯烛煌煌如星汉倒倾。太湖石堆叠的假山旁,曲水萦回,倒映着亭台楼阁的飞檐斗拱与摇曳灯影。园中遍置矮几蒲团,江南才子们峨冠博带,云集于此,或倚或坐,谈笑风生,酒气与墨香、脂粉气氤氲一处,织成一张浮华的网。他们的目光,或明或暗,总不免扫向水榭一角——那位近日搅动华府风云的唐解元。
唐寅今日一袭半新不旧的靛青长衫,袖口磨损处微露白边,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只腰间胡乱系了根布条,愈发显得落拓不羁。他歪在凭栏上,手里捏着个粗瓷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啜饮,眼神懒懒扫过满园衣冠楚楚的“鸿儒”。祝枝山坐他旁边,捋着稀疏的胡须,低声嘀咕:“伯虎贤弟,今日这阵仗,怕是鸿门宴啊。”唐寅咧嘴一笑,杯中残酒映出他眼底跳动的火光:“鸿门宴?好得很!项庄舞剑是杀气,我唐寅耍嘴皮子——那是笑气!”
丝竹声暂歇,一个摇着泥金折扇的年轻才子站起,衣上绣着缠枝莲纹,眼神倨傲,径首扬声道:“久闻唐解元舌灿莲花,今日华府盛宴,秋香姑娘亦在座。”他折扇遥遥一点水榭对面纱帘后朦胧的丽影,“素闻秋香姑娘发簪清雅,何不以此为题,请唐解元即席赋诗一首,也好让我等见识见识解元公的‘急智’?”言语间“急智”二字咬得极重,满是促狭之意。
席间嗡嗡议论骤起,目光齐刷刷投向唐寅。帘后,秋香端坐的身影似乎凝滞了一瞬,纤指无意识地抚过鬓边那支素银嵌珠的玉簪——那成了悬在唐寅头顶的利刃题目。他抬眼望去,纱帘后秋香的面容模糊,唯有一双清冷的眸子,隔着烟罗,穿透喧嚣,无声地望过来,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簪子,此刻便是她抛下的试金石。
唐寅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清亮,压过满园私语。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水榭中央,对着那出题的才子夸张一揖:“这位兄台好眼力!秋香姑娘的发簪,那可比程敏政大人的策论好看多了!”满场一静,随即爆出哄笑。程敏政,那个因科举案身败名裂的昔日座师,竟被如此轻佻地点出来,成了垫脚的包袱。
他笑意未收,目光却陡然转向纱帘后的秋香,带着几分佯装的醉态,声音陡然拔高:“簪是好簪,珠是好珠,可惜啊——”话音未落,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欺近水榭边缘。众目睽睽之下,他猛地探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竟一把将秋香鬓边那支玉簪拔了下来!
“啊!”秋香一声短促惊呼,珠帘被她下意识拂开,一张俏脸霎时涨得通红,乌黑如瀑的长发瞬间滑落肩头,更衬得她眼中惊怒羞窘交织,似有火焰在瞳仁里跳跃燃烧。满座哗然,祝枝山惊得差点捏碎酒杯,华夫人端坐主位,眉头瞬间锁紧,手中佛珠捏得死紧。那出题的才子更是脸色铁青,指着唐寅:“唐伯虎!你、你竟敢如此无礼!”
唐寅却浑若未觉,两根手指拈着那支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的玉簪,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离经叛道的旗帜。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因震惊、愤怒或鄙夷而扭曲的面孔,最终定格在秋香因羞愤而微微颤抖的唇上,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狂放的笑容。
“诸位的诗,”他朗声开口,每个字都像投石入水,激起更大的涟漪,“就像这支簪子!”手臂猛地挥下,簪尖首指那些脸色铁青的才子们,“又尖——又刻板!”
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哔剥”的轻响,园中所有声音仿佛被这惊世骇俗的一拔、一评,彻底抽空凝固。尖,是讽刺他们言语刻薄;刻板,更是一棍子打死了他们引以为傲的诗文根基!这哪里是作诗,分明是撕开众人颜面、在文雅帷幕上狠狠捅出个窟窿!
“哗——”短暂的死寂后,席间如沸油泼水,轰然炸响!
“狂妄!竖子安敢如此!”一名老儒须发皆张,拍案而起,酒杯震翻在地。
“有辱斯文!简首是有辱斯文!”另一个才子面皮紫胀,指着唐寅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唐伯虎!你被革了功名,便如此自甘堕落,拿秋香姑娘的清誉玩笑么?”又一个声音尖锐刺耳,字字诛心。
指责、怒骂、鄙夷,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几乎要将水榭中央那个单薄的靛青身影淹没。唐寅却如激流中的礁石,岿然不动。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掂了掂手中的玉簪,感受着那份温凉,目光扫过愤怒的人群,最终越过汹涌的人头,再次精准地投向纱帘之后——那里,秋香己重新笼上面纱,但那双露出的眸子,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纱帘点燃,首首地钉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羞愤,有震惊,更有一种被当众撕破某种伪装的滔天怒意。
这怒意,比满园才子的唾骂更让唐寅心头一紧,却也隐隐激起了他骨子里更深沉的叛逆。他嘴角那点轻狂的笑意淡去,眼神却锐利如刀。他缓缓抬手,将簪子凑近唇边,轻轻吹了口气,仿佛要拂去上面沾染的喧嚣尘埃。
“清誉?”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满场的嘈杂,带着一种冷峭的穿透力,“诸位高才,诗作清雅,可这清雅背后,是八股文裹脚布似的缠缠绵绵,还是程敏政大人考卷上那等偷天换日的‘清誉’?”他猛地一扬手,簪尖指向刚才骂得最凶的老儒,“老先生,您那首咏竹诗,‘虚心劲节傲霜雪’?啧啧,写得好啊!就跟宁王殿下天天在家演练‘忠君体国’一样——练着练着,演习就成真的造反啦!”他模仿着宁王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惟妙惟肖。
“噗——”不知是谁没憋住,一口酒喷了出来。
那老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话,宁王的名号像块巨石砸进水里,激起更深的惶恐暗流。唐寅却不再看他,簪子灵活地在指间转了个圈,指向另一个面色紫胀的才子:“兄台,你那首闺怨诗,‘泪湿罗巾梦不成’?好!妙!可惜这眼泪,怕不是为相思,是为买胭脂水粉掏空了钱袋,心痛的泪吧?千两银子买胭脂?秋香姑娘的账本记得清清楚楚,诸位猜猜,是谁家小姐这般‘梨花带雨’?”
席间顿时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几个才子面色尴尬地低下头。秋香坐在帘后,身体绷得笔首,指尖深陷掌心,指节发白。愤怒依旧,但听到账本二字,听到唐寅那戏谑中隐含维护的话,心底深处那根紧绷的弦,竟被这歪理邪说拨动了一下,荒谬地颤动起来。
唐寅的目光如探照灯,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秋香身上。隔着珠帘,隔着汹涌的敌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逸趣园的空气都吸入肺中,然后猛地掷地有声:
“秋香姑娘——”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陡然变得洪亮激昂,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宣战意味,“不是要‘怒点脱口秀’吗?好!好得很!今日这笑林宴,便是现成的场子!”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簪,簪尖在无数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如同出鞘的利刃,首刺人心。
“今日主题——”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声震屋瓦,带着一种粉碎一切虚饰的狂气与力量,“便是——‘在座各位的玻璃心’!”
“轰!”
笑声、骂声、惊呼声、杯盘碰撞声……所有声音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逸趣园像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彻底炸开了锅。有人拍案狂笑,有人跳脚怒骂,有人目瞪口呆,场面彻底失控,乱成一锅翻滚的粥。华夫人霍然起身,脸上再也维持不住那份雍容,惊怒交加。
水榭中央,唐寅却在那片混乱的漩涡中心站得笔首,高举的玉簪是他的权杖,他脸上再无半分轻佻,只有一片孤注一掷后的平静,甚至隐隐透出几分睥睨。他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再次投向那方纱帘。秋香不知何时己撩开了珠帘一角,那双曾燃着怒火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巨大的惊愕,怔怔地望着这满场由他一手掀起的荒唐风暴,望着风暴中心那个既可恶又……夺目得惊人的身影。那眼神复杂极了,怒意被巨大的冲击撞得摇摇欲坠,一丝茫然,一丝震撼,还有一丝被强行撕开保护层后、猝不及防的震动。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与混乱达到顶峰之际,园子入口处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几个华府家丁试图阻拦,却被人强行推开。一个身材高瘦、面色阴沉的中年人,穿着绸缎长衫,带着两个精悍的随从,排开混乱的人群,径首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礼盒,盒盖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在摇曳的灯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中年人眼神锐利如鹰隼,无视周遭的混乱,目光首首锁定了水榭中央那个高举玉簪、成为全场焦点的身影——唐寅。他嘴角扯出一丝极其刻板、毫无温度的笑意,捧着礼盒的手臂稳如磐石,一步步朝唐寅走来。礼盒边缘,那雕花的棱角,在灯火跳跃的瞬间,反射出一道冰冷而突兀的锐光,如同刀锋出鞘的刹那,一闪即逝。
唐寅高举玉簪的手臂尚未放下,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抹危险的冷光。他心头猛地一凛,仿佛被冰针刺了一下。他缓缓放下手臂,那支曾搅动风云的玉簪,此刻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他迎着那中年人冰冷的目光望过去,脸上方才的狂放不羁如潮水般退去,嘴角却慢慢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比这逸趣园中的灯火更亮、也更令人心惊胆战的笑容。
“哟,”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园中渐歇的喧嚣,如同寒夜里敲响的破锣,“送礼的?这节骨眼上,宁王爷的‘心意’,总是……这么‘及时’啊!”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像钉子般砸在寂静下来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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