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梗王争霸
暮色西合，后厨那点喧闹余烬般散去，唐伯虎才觉出几分狼狈。方才灶膛前对付厨娘刁难，那句急智脱口而出的“宁王像发面馒头”梗，倒引得满堂哄笑，可窗棂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却如冰水浇头——那绝非鸟雀扑棱。他拎着食盒穿行在游廊，暮光在雕花木窗格上切割出斜长的金带，又悄然褪色，风过处，竹影乱扫青砖，沙沙声里总像藏着不怀好意的窥探。他捏了捏袖袋里秋香递错的账本，指尖触到那页边角自己画下的滑稽笑脸，心里才浮起一丝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按下去：那账本上的“三月胭脂千两”，这数字本身，会不会是另一双眼睛抛出的诱饵？华府这潭静水，底下暗流己愈发湍急。
绕过太湖石叠成的假山，豁然开朗。后花园在斜阳余烬里燃烧，大片芍药铺成浓烈的红霞，晚风携着甜醉的暖香扑面而来。唐伯虎一眼便看见了秋香。她背对着他，立在花圃边缘的卵石小径上，身形挺拔如一株新竹。她穿着件水绿的比甲，内衬素白立领衫子，一条月华白的马面裙垂落，裙襕上疏疏绣着几枝墨兰，雅致里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晚风拂过，鬓边碎发轻扬，几缕青丝掠过她白玉似的耳廓。
唐伯虎深吸一口气，提着食盒走上前，故意将脚步放得又重又慢，食盒盖子叮当作响。“哎呀呀，秋香姑娘这是……站军姿呢？还是这芍药太艳，晃得人移不开眼？”他笑嘻嘻地凑近，把食盒往旁边石凳上一搁，“来来来，尝尝厨娘新蒸的桂花糕，甜得能齁死宁王府门前的石狮子——我猜它天天听王爷画大饼，早就腻歪得慌！”
秋香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她今日薄施脂粉，唇上一点朱红，衬得肤色愈发莹白。那对柳叶眉却蹙着，眼底浮着一层薄冰，嘴角紧抿，微微向下撇着，显是压着愠怒。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却丝毫融化不了那份冷硬。她目光扫过唐伯虎，落在食盒上，又移开，望向远处暮霭中渐次亮起的灯火。
“唐解元，”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冰棱般的脆响，“华府重地，不是天桥闹市。你这般整日哗众取宠，插科打诨，将严肃府务搅扰得鸡犬不宁，成何体统？”她顿了顿，眼波流转间，那冷意几乎凝成实质的针芒，“莫非，唐解元除了这点市井俚俗的把戏，便真个身无长物，腹内空空？”
这话语如利箭穿空，周遭的空气瞬间绷紧。几只归巢的雀鸟似乎也被这寒意惊扰，“扑棱棱”从花丛里仓皇飞起，几点花瓣随之零落，更添几分萧瑟。
唐伯虎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又像被风吹皱的水面，迅速扩散开一种夸张的委屈。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哗众取宠？哎呀呀秋香姑娘，这话可真是六月飞雪，我唐伯虎比窦娥还冤呐！”他往前一步，几乎是凑到了秋香眼皮底下，手指激动地指着她，“你道我爱显摆？天地良心！你看看我这身板，瘦得跟晾衣竿似的，哗众也得有‘众’可哗不是？再说了——”他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闪动着促狭的光，“姑娘你每次躲在那太湖石后头、游廊拐角听我讲段子，笑得前仰后合，把手帕角都撕扯成碎布条了！我估摸着再这么下去，姑娘攒下的碎布头，都够在阊门外开个‘秋香碎布坊’，专营‘笑破肚皮’牌手帕！您这‘众’要是没了，我这‘哗’给谁看？我这‘哗’不成了‘自哗’？哗啦哗啦，自个儿给自个儿鼓掌，听着多心酸呐！”
这“碎布坊”的奇崛比喻和夸张的自嘲，像一记刁钻的闷棍，猝不及防。秋香那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原本紧抿的唇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自己腰间悬着的丝帕。那帕子簇新，可昨日听他在厨房里编排程敏政买胭脂时，自己确实……确实暗自笑得浑身发颤，指尖在帕子上绞了又绞……一丝难以言喻的臊热忽地爬上耳根。她猛地别开脸，强作镇定，声音却泄露出细微的波动：“休得胡言！谁、谁听你那些不入流的浑话！”
“哎哟喂，还不承认？”唐伯虎立刻捕捉到这细微的动摇，得寸进尺，绕着秋香踱了小半步，脸上挤出一个愁苦无比的表情，仿佛痛心疾首，“那好，咱不提偷听，咱说点实在的。姑娘方才说我腹内空空？对对对，姑娘慧眼！我唐某人，琴棋书画？那是样样稀松！勉强能认俩字儿，还常写错自己的名儿！姑娘说才子要‘书画双绝’？”他猛地停下脚步，面对秋香，双手一摊，摆出个光棍至极的姿态，“巧了不是！我唐伯虎只会‘双绝’——头一样，‘绝食’！饿起来三天不沾米粒，眼冒金星看月亮都像芝麻烧饼！第二样，‘绝交’！气性上来，天王老子都不认，连我家门口那条看门狗旺财，见我绕道走——为啥？怕我不给它剩饭还骂它‘狗眼看人低’！姑娘您说说，我这‘双绝’，够不够格当个‘另类才子’？”
这自黑自贬到了极致的“双绝论”，配上他那副“破罐子破摔”的惫懒神情，效果犹如点燃了引线的炮仗。秋香再也绷不住了。她猛地抬手掩口，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咕”的闷响，似哭似笑。那努力维持的冰冷外壳被这荒诞不经的“才子论”彻底击碎，笑意如同被强行镇压的洪流，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你……你……”她想斥责，想维持那点最后的尊严，可那笑意太汹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力去对抗那股失控的洪流。贝齿深深陷入柔软的唇瓣，一点鲜艳欲滴的血珠倏地冒了出来，在暮色中红得刺眼。那痛楚让她瞬间清醒了一丝，也带来了更深的羞恼——她竟被这无赖如此轻易地逗笑了！
就在这狼狈而混乱的瞬间，秋香眼中掠过一丝决绝的羞恼。她猛地放下掩口的手，不再试图压制笑意，反而扬起脸，带着唇上那抹刺眼的猩红，首首瞪向唐伯虎。那眼神复杂，有未褪尽的愠怒，有被戳穿的羞窘，更有一种被彻底激起的、近乎孩子气的胜负欲。她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声音因强压笑意而带着微微的颤音，却异常清晰：“好！好一个‘双绝’才子！”
她猛地从袖中抽出一物。并非丝帕，而是她那从不离身的紫檀木算盘！算盘小巧精致，框角包着黄铜，珠子被得温润如玉。她手腕一抖，“哗啦”一声脆响，算盘珠子在暮色中碰撞出清冽的音符。她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入腰间锦囊，摸出一张折叠得方正的素笺，看也不看，朝着唐伯虎的脸便用力甩了过去！
“唐解元！”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收起你那些油嘴滑舌！有真本事，便去‘笑林宴’上见真章！江南才俊齐聚，文斗诗会，雅士云集！你若能在彼处，真真正正地赢了这满座高朋——”她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灼灼地刺向唐伯虎，“让他们……让他们都心服口服！那时，才配在我秋香面前，说一个字！”
那张素笺如雪片般被晚风托着，打着旋儿，慢悠悠飘向唐伯虎。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纸张带着秋香指尖微凉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墨香。他低头看去，素白的纸面上，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的小楷，力透纸背，锋芒毕露：
“笑林宴上论高低，群儒舌战辩古今。胜者为雄开尊口，败者无颜话秋香。”
落款处，一方小小的朱砂印记，形如含苞兰花——正是秋香的私印。
唐伯虎捏着这纸战书，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因主人用力而留下的细微折痕。他抬眼看向秋香。她正抬手，用指腹用力抹去唇上那点碍眼的血痕，动作带着一丝狠劲。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屋脊，暮色西合，花影沉沉。晚风掠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芍药花瓣，打着旋儿扑在秋香的裙裾上。她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迎风的劲竹，那双曾因憋笑而泛起水光的眸子，此刻在渐浓的夜色里，竟灼灼生辉，如淬了火的星辰，里面燃烧的不再仅仅是羞怒，更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挑战。她手中那柄紫檀算盘，珠子在微光里幽幽一闪，仿佛也在无声地计数着这场即将到来的豪赌。
夜风骤然转凉，吹得唐伯虎一个激灵。他低头再看一眼战书上那“群儒舌战”西字，又抬头望向秋香那双燃着战火的眸子。先前在厨房瞥见的黑影、账本上诡异的数字、这突如其来的战书……无数碎片在脑中碰撞。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暮色里绽开，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却又隐隐透出点豁出去的锋利。他抬手，屈指在那战书边缘“嗒嗒”弹了两下，声音清脆。
“笑林宴？辩古今？”他拖长了调子，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好！秋香姑娘，您这题目出得妙啊！群儒舌战？那不就是——‘秋香怒点脱口秀’之特别加长版，主题专供——”他故意顿住，清了清嗓子，然后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薄暮，带着一股戏谑的锋芒，“‘在座各位的玻璃心，今夜能否碎出新高度？’”
“噗——”一声压抑不住的喷笑终于还是从秋香紧抿的唇缝里漏了出来，随即被她用更大的力气咬唇堵了回去。她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羞愤与怒火交织，偏偏又像被火星溅到的干草，瞬间燎得更旺。她再不言语，猛地一跺脚，裙裾翻飞，转身便走。紫檀算盘在她急促的步伐中发出细碎而慌乱的撞击声，“噼啪噼啪”，仿佛她紊乱的心跳，一路敲进浓得化不开的暮色深处，身影很快被假山石影吞没。
唐伯虎独自留在原地，暮色如墨汁般迅速洇染开来。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唇角一点冰冷的弧度。晚风卷着寒意，穿过花木，呜咽如泣。他展开手中那张素笺战书，指尖着“群儒舌战”那遒劲的笔画。这哪里是文雅的辩题，分明是刀光剑影的战场预告函。他缓缓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假山叠石深处，竹影摇曳的地方，刚才似乎有极细微的衣袂摩擦声，一闪即逝。他捏紧了战书，纸边深深勒进掌心。
“玻璃心？哼，”他低低自语，声音冷得像淬过寒冰，“只怕有人心不是玻璃做的，是铁疙瘩，是钢刀子，巴不得把这‘笑林宴’，变成‘血林宴’呢。”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沉闷的梆子声，笃——笃——笃——，敲碎了沉寂，也敲在人心上，一下，又一下，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夜色彻底吞没了一切，将他的身影也融进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手中那张战书，在渐起的微弱月光下，反射出一点苍白而冷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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