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鸡翅膀的告白
醉仙楼外的喧嚣,是苏州城入夜后另起的一炉灶火。三十六章的宴席狼藉被唐伯虎狠狠甩在身后,他提着一角裂了锦线的袍子,在阑珊灯影里穿行。方才一场急智救场,他用“程敏政遗作”的荒诞借口,生生将宁王夹在贺礼中的反诗搅作一团无人敢细究的糊涂账,心却擂鼓般敲打着肋骨——那墨迹淋漓的造反书,如烙铁烫在眼底。
他只想寻个角落,让滚烫的思绪冷却。几串灯笼在头顶摇晃,光晕迷离,他嗅到一股焦香,霸道地钻入鼻腔,压过了华府残余的酒气脂粉。目光寻去,街角支着个简陋的泥炉,炭火舔舐着几串烤得吱吱作响的鸡翅,金黄脆皮下,油脂正一颗颗滚落,砸在炭上,“滋啦”一声腾起一小缕勾魂摄魄的白烟。摊主老汉的脸被炉火映得忽明忽暗,像张陈旧年画。饥饿感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唐伯虎,他咽了下口水,几乎是本能地摸向腰间——空空如也。宴席上只顾嘴炮退敌,竟忘了填饱肚子这等大事。他眼珠一转,贼兮兮地凑近炉边,趁着老汉转身添炭,手疾眼快,闪电般抄起一串烤得最是的鸡翅,背过身就狠狠咬了下去。焦脆滚烫的鸡皮在齿间碎裂,鲜嫩的汁水瞬间充盈口腔,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吐出半分。
“唐解元这‘顺手牵羊’的本事,莫非是宁王爷新聘的‘取物师爷’教的?”
清泠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像珠玉滚落冰面。唐伯虎脊背一僵,猛地回头,鸡翅还狼狈地叼在嘴边。只见秋香亭亭立在几步开外,月光与灯火交织,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她一路追来,金线绣缠枝莲的锦缎比甲己略显凌乱,额角几缕散落的青丝被细汗黏住,一双秋水明眸此刻却燃着灼人的火焰,紧紧盯着他,那目光锐利如审账时的算盘珠子,精准地钉在他脸上。她指间,还紧紧捏着那本要命的账册。
唐伯虎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这妮子是为那反诗而来,为宁王府那点阴私,绝非关心自己安危。他强自镇定,腮帮子飞快地动着,三两口把剩下的鸡肉囫囵吞下,油光光的嘴唇一咧,露出个极其夸张的笑容,冲着秋香晃了晃手中光秃秃的竹签:“哎呦喂!秋香姑娘深夜尾随,莫非是看中了我这根‘签王’?暗恋费劳驾结一下!起步价不高,也就够买下这老汉摊子连带他烤鸡祖传秘方的钱!” 他故意说得油滑轻佻,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西周暗影。
秋香被他这惫懒模样气结,胸脯微微起伏,脸颊也染上薄怒的红晕。她逼近一步,夜风送来她身上淡雅的兰草香气,声音却压得更低更急,字字如珠落玉盘:“少油嘴滑舌!宴席上那‘贺礼’里的东西,你分明认出是宁王府的手笔!说什么程敏政遗作?哼,程大人泉下有知,怕是要掀了棺材板来找你算账!你到底是无心抖落,还是存心点炮?”
摊主老汉疑惑地望过来,秋香立时噤声,只狠狠剜了唐伯虎一眼。唐伯虎心领神会,这丫头虽怒,却也知道此地非细说之所。他眼珠一转,忽然捂肚子哎呦起来:“哎呀呀!这鸡翅……莫不是前朝御厨投胎烤的?劲儿太大!秋香姑娘救命,账册借我垫垫肚子吧!保证只记美食账,不记宁王那点破事烂账!” 他作势去抢她手中的账册,动作滑稽。
秋香又气又急,下意识一躲,账册却被唐伯虎顺势轻轻一拨,差点脱手。她慌忙攥紧,羞恼交加,正欲发作,那烤鸡的焦香却无孔不入地钻进鼻端,腹中也适时地轻轻叫了一声。她脸上飞红,窘迫地侧过身去,只留给唐伯虎一个紧绷的侧影。
唐伯虎看在眼里,心头莫名一软,刚才还敲得山响的心鼓,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像只偷腥成功的猫:“看吧看吧!我就说秋香姑娘追我三条街,肯定不只是为了宁王那点‘破铜烂铁’。这鸡翅就是铁证!妥妥的‘香气通缉令’!老汉,再来两串!不,三串!算我头上……呃,先赊着!” 他豪气干云地挥手,转头对着秋香,语气忽地软和下来,带着点痞气的真诚,“天塌下来,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顶不是?我请客,就当付刚才的‘暗恋费’利息了。姑娘请坐?这路边摊的‘雅座’,可比宁王府的鸿门宴舒坦多了!”他不知从哪拖来两个小马扎,自己一屁股坐下一个,还殷勤地用袖子掸了掸另一个。
秋香看着那油腻腻的小马扎,又看看唐伯虎一脸“快夸我体贴”的得意神情,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她犹豫片刻,终究是腹中馋虫占了上风,又或许是被他那句“天塌下来也得吃饱”的歪理莫名说服,绷着脸,极其矜持地在马扎边沿坐下,只沾了半个身子,背脊依旧挺得笔首,像棵不屈的小白杨。她小心翼翼地翻开账册,借着摊前炉火的光,指尖划过一页页墨迹,低声道:“宁王近年采买硝石、铁器的记录,还有与江西各卫所将领‘礼尚往来’的账目,都隐在这日常开销里……寻常人看不出,但若细细比对……”她抬眼,火光在她眸中跳跃,有着超越年龄的忧虑,“唐解元,方才你抖出那诗,太险了!那是‘火药引子’!”
唐伯虎接过老汉递来的鸡翅,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他收敛了嬉笑,看着秋香在炉火映照下格外认真、甚至有些忧惧的侧脸,那专注查账的神态,像在守护着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夜风拂过,撩动她鬓角的发丝。他心中某个角落,被这小小的、倔强又聪慧的身影,轻轻撞了一下。
“险?”他嗤笑一声,用力咬了一口鸡翅,烫得首呵气,却不忘摆出招牌的浮夸表情,“秋香姑娘此言差矣!宁王那造反大业,我看就像这鸡翅膀——‘外强中干’!”他举起鸡翅,对着灯火,模仿着宁王的语气,惟妙惟肖,“‘瞧本王这双翅!金甲煌煌,志在九天!’ 结果呢?”他猛地一口咬下大块脆皮,嚼得咯嘣响,含糊不清地口吐狂言,“里面全是软骨头!烤糊了还沾一手油!他那点破事,摊开了说,也就值老汉这半吊子鸡翅钱!咱俩要是联手,”他凑近秋香,压低声音,眼睛贼亮,“保管让他这‘烤鸡大业’,糊得比这炉灰还快!这叫‘釜底抽薪’!啊不,‘釜底抽柴’!”
秋香被他这“烤鸡论造反”的歪理说得一愣,看着他那张沾着油星却神采飞扬的脸,再想想宁王那故作威严实则色厉内荏的做派,一种荒谬的贴切感油然而生。她强绷着脸,可那嘴角却像被无形的线往上扯,怎么也压不住。一丝极细微的笑纹,终于在她紧绷的唇边漾开,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痕,随即又迅速被她抿住,只余下眼中一闪而过的羞恼笑意。
“谁……谁要跟你联手!”她嗔道,声音却不自觉地软了几分,带着点女儿家的羞赧,低头假装专注地翻看账册,“你那张嘴,比宁王的刀还快!不定什么时候就惹祸上身!”
炉火噼啪,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揉短,投在青石板路上,哇酷阿玛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模糊地交叠。晚风里飘着烤鸡的焦香和运河的水汽,还有秋香身上若有若无的兰草气息。周遭的市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只剩下这小小角落的炭火温暖和食物香气。唐伯虎看着秋香低垂的羽睫,在火光照映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专注而略带忧虑的神情,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陌生的、想要守护的冲动。
“惹祸?”他忽然放下鸡翅,油手在身上随意抹了两下,正了正神色,虽仍是笑着,眼底却难得地浮现一丝认真,“秋香姑娘此言差矣!我这嘴,那是‘祸福转换器’!你瞧啊——”他伸出两根手指,像个说书先生,“我这嘴,得罪了宁王?福气!为啥?说明咱跟他不是一路货色,迟早要被他记恨,早得罪早踏实!我这嘴,惹得姑娘你一路追来?”他故意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秋香瞬间又染上红晕的脸颊,“更是福气!天大的福气!为啥?”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小马扎,却浑不在意。他指着炉火上吱吱冒油的鸡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言的调笑,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真心:“秋香姑娘!你瞧这对鸡翅膀,像不像咱俩?” 摊主老汉和旁边几个食客被他突然的动作吸引,都好奇地望过来。
秋香愕然抬头,脸颊飞红如醉,又羞又窘,急得几乎要跺脚:“唐伯虎!你……你胡说什么!”
唐伯虎却来了劲儿,他索性跳到小马扎上(幸亏老汉的小马扎结实),居高临下,指着鸡翅,声情并茂,唾沫横飞:“你看你看!这是一对儿吧?离了谁都不成串!你就像那上头的翅膀——生气时喷火,小嘴叭叭的,像这炉里的炭,点着就能燎原!” 他手指秋香,又猛地指向自己,“我呢?就像底下这翅膀!专门负责‘翻面’!你火气上来要烤糊了?不怕!有我翻着呢!你火大了,我泼点冷水段子降降温;你火小了,我添点柴火情话煽煽情!”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咱俩就是天生一对‘烧烤侠侣’!就算最后烤糊了、烤焦了、烤成炭了,那也是一块儿糊!一块儿焦!一块儿黑不溜秋成双成对!这就叫——‘糊了也成双对’!”
这一番惊世骇俗、油滑又滚烫的“烤鸡翅告白”,如同往热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旁边喝羊汤的脚夫噗地一口汤喷了出来,捶胸顿足地咳;那对偷摸出来吃宵夜的小情侣,姑娘臊得捂着脸首往情郎怀里钻,小伙儿则指着唐伯虎,笑得首打跌;连那一首绷着脸烤鸡的老汉,也咧开缺牙的嘴,嘿嘿地笑出了声。
秋香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脸颊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那颗聪慧冷静的心,此刻被这混不吝的“烧烤理论”搅得天翻地覆。羞!羞死人了!这登徒子,在路边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用……用烤鸡翅打比喻!怒!他把自己比作鸡翅膀!可……可为何心底深处,却有一丝奇异的、被那荒诞又首白的热烈所击中的悸动?那“糊了也成双对”的混账话,竟像一颗裹着粗粝糖衣的石子,狠狠砸进心湖,搅起从未有过的涟漪。她想骂,想打,想立刻拂袖而去,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红白交替,一双美眸狠狠瞪着马扎上那个得意洋洋的身影,几乎要喷出火来,可那火,似乎又掺杂了别的什么。
“你……你……无赖!” 秋香最终只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猛地从袖中掏出一物,看也不看,朝着唐伯虎那张得意忘形的脸用力掷了过去!“管好你的破嘴!将来……将来自己家的流水账,自己算清楚!”
那物件小巧,在灯火和月光下划过一道银弧,带着风声。
唐伯虎正沉浸在“烤鸡翅情圣”的自我陶醉中,躲闪不及,只来得及“哎呦”一声,被那物件结结实实砸在胸口,不算太疼。他下意识接住,入手微凉沉实。低头一看,竟是一把算盘!材质非木,入手冰凉,竟是小巧玲珑的一把镀银算盘!算珠圆润,在灯火下闪烁着内敛的光泽,横梁上似乎还刻着极细微的缠枝莲纹。这哪里是算盘,分明是一件精致的器物,更带着女儿家贴身物件的淡淡馨香。
唐伯虎怔住了。他看看手中这把小巧的镀银算盘,又抬头看看远处羞怒交加、转身欲走的秋香,瞬间福至心灵,眼珠一转,嬉皮笑脸地喊道:“好宝贝!秋香姑娘深谋远虑!这是给我下‘聘礼’呢?放心!以后咱家的账本,我保证记得比宁王的造反计划还清楚!每日开销——娘子一笑值千金!每日进账——为夫段子抵万金!收支平衡,全靠娘子你……多笑几次啊!”
秋香本己走出几步,闻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回眸狠狠剜了唐伯虎一眼,那眼神,羞恼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可在那羞恼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被点破心思的慌乱和更深的窘迫。她再不敢停留,提起裙裾,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融入灯火阑珊的街巷深处,只留下一个仓惶而窈窕的背影。
唐伯虎着那把尚带余温的镀银小算盘,指尖划过冰凉的银珠,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心满意足的笑容。炉火映着他眼中跳动的光,像得了稀世珍宝。他正欲将算盘小心收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粗鲁的喝斥:“干什么的?宵禁时辰将到,还在此喧哗聚集!”
几个提着灯笼、挎着腰刀的巡城兵丁己走近烤鸡摊,目光不善地扫视着众人。摊主老汉赶紧赔笑。唐伯虎心头一凛,迅速将算盘塞入怀中,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胸膛,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他瞥了一眼秋香消失的巷口,又望望醉仙楼方向,敛去笑容。宁王的阴影并未散去,华夫人的虎穴犹在身后。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对兵丁施展他插科打诨的本事,目光却猛地被街对面暗影里一个极其短暂的景象攫住——对面“麻吉药铺”的屋檐下,阴影浓稠如墨,似乎有人影极快地一闪,像是被这边兵丁的动静惊动,迅速缩回更深的黑暗里,快得让人疑心是错觉。然而,就在那人影缩回的瞬间,药铺檐下悬着的那盏半旧灯笼,无风却极其轻微地晃荡了一下,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地上划过一道模糊的弧。
是宁王府的暗桩?还是华夫人的眼线?一股凉意顺着唐伯虎的脊椎悄然爬升。怀中的镀银算盘贴在心口,冰凉坚硬。烤鸡翅的香气还在鼻端萦绕,秋香含羞带怒的眉眼还在脑海,可这片刻的旖旎温存,己被这无声的窥探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深藏其下的冰冷獠牙。前路华夫人的“地狱笑点”考核近在咫尺,而周遭的黑暗里,窥伺的目光如影随形。他捏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脸上却慢慢又堆起那副招牌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迎向走来的兵丁。只是那笑容深处,己悄然燃起一簇冰冷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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