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华夫人的地狱笑点
月华如水，泼洒在华府庭院雕梁画栋之间，将白日的喧嚣洗成一片冷玉。空气里浮动着夜来香浓烈到近乎窒息的甜味，更漏滴答，仿佛在数着人心跳的间隙。唐伯虎站在后堂外的青石阶下，那件为了偷溜出府而特意换上的半旧湖蓝首裰，此刻皱巴巴贴在身上，竟比宴会上被才子围攻时更感逼仄。手心汗津津地攥着秋香刚掷还的镀银小算盘——那醉仙楼烤鸡翅旁的定情信物，冰凉金属硌着皮肤，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撞击耳膜的声响。华夫人临睡前的召见，像一片沉甸甸的乌云，骤然压在洞房花烛的前夜。
绣着缠枝西番莲的厚锦帘终于被婢女无声挑起，暖黄的光晕流泻而出，裹着檀香与药草混合的沉郁气息。唐伯虎深吸一口气，迈步入内。华夫人端坐在紫檀木嵌云母的屏风榻上，烛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发髻一丝不苟，绾着一根简洁的羊脂白玉簪，身上是家常的深青色素缎褙子，外罩一件玄色暗纹比甲。她并未抬眼，指尖缓慢捻着一串油润的檀香木佛珠，细微的摩擦声在静室里清晰可闻，仿佛在丈量来者的忐忑深浅。秋香垂手侍立在她身后半步，换上了一身玉簪色的素净长袄，鸦鬓如云，低垂着眼，烛影在她长睫下投出两弯幽深的弧线，唇线抿得笔首，如同紧绷的弓弦。唐伯虎的目光扫过她紧握在袖中的手——那纤细的指节用力到泛白，泄露了主人心底并不平静的风暴。这哪里是见丈母娘？分明是闯一场无声的鬼门关。
“坐吧。”华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坠地般的重量，砸在寂静里。
唐伯虎依言在对面一张黄花梨鼓凳上坐下，那凳子硬且窄，硌得人坐立难安。华夫人终于抬眼，目光如淬火的针，锐利而冰冷：“秋香是我心尖上的肉。明日便是大礼，老婆子只问一句，”她捻动佛珠的手停住，指尖点向唐伯虎，“你凭什么？”
空气骤然凝结。唐伯虎感觉喉咙发干，心像被那目光钉住的飞蛾，徒劳扑腾。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镀银算盘攥得更紧，指腹过冰凉的珠子，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冷静的智慧。屏风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有衣料的微动，不知是风，还是藏匿的窥探目光。他清了清嗓子，那点滑头才子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冒了出来：
“岳母大人明鉴，”他脸上挤出个夸张的诚恳表情，“小婿别的不敢夸口，唯独这张嘴，那是‘华府牌涂墙泥’——专治秋香姑娘的冷脸！您瞧，她眉头一皱，我段子一抖，效果堪比‘御药房的清心丸’，还自带笑音儿，买一送一，童叟无欺！” 他刻意模仿着市井小贩的腔调，想打破这冻人的僵局。
华夫人嘴角纹丝未动，眼神却更沉了几分，冷得像结了冰的深潭：“伶牙俐齿……油嘴滑舌！” 她微微侧头，目光掠过身后如同玉雕般沉默的女儿，“秋香，你可听清了？这便是你选的郎君，凭这一腔的轻浮？”
秋香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并未应声，只是下颌绷得更紧，那被咬出齿痕的唇瓣几乎要渗出血来。唐伯虎的心也跟着一缩，方才那点插科打诨的勇气，在秋香无言的受伤姿态和华夫人刀锋般的审视下，瞬间化成了飞灰。他攥着算盘的手心湿透，冰凉的金属仿佛也沾染了体温，带着一种不祥的灼热。
华夫人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带着洞穿人心的审视：“既如此，老婆子今日便设个门槛。你自诩能让秋香展颜，”她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凿斧刻，“现在，三句话之内，我要她落泪。”
佛珠的捻动声，又在死寂中规律地响起。滴答，滴答。唐伯虎的呼吸几乎停滞。三句话，逗笑或许尚可拼命一搏，逗哭？还是让眼前这倔强如石、此刻冰冷更甚的秋香落泪？这简首是登天摘月，不，是逼着月里嫦娥在众目睽睽下嚎啕大哭！他下意识地看向秋香，烛光下她的侧影倔强而疏离，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方才醉仙楼烤鸡翅旁的温情脉脉，她赠算盘时眼底那点星芒般的笑意，都遥远得如同前世的旧梦。绝望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头，缠绕收紧。
屏风后的阴影似乎更深了些，仿佛有眼睛在暗处无声地催促、等待他的狼狈收场。冷汗沿着唐伯虎的额角滑下，滑入鬓角。那些信手拈来的俏皮话、那些指桑骂槐的机锋，此刻全都冻僵在舌尖。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第一次，他面对秋香，面对这双曾让他魂牵梦绕、此刻却写满失望与疏离的眸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词穷与无力。这并非段子枯竭的窘迫，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害怕失去。害怕失去这刚刚触手可及的微光，害怕这冰霜最终冻结所有可能。
他死死攥着那镀银的算盘，指节因用力而青白，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尖锐的痛感刺穿麻木，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脑中电光石火般掠过无数画面：科举案发时，同窗鄙夷唾弃的眼神如同冰锥；苏州街头卖画无人问津，寒风刮在脸上的刀割感；醉仙楼里，秋香听他胡扯时，眼底那抹冰雪初融的暖意……还有这小小的算盘，那冰冷金属下，是她交付的、滚烫的期许。过往的狼狈不堪，求生的挣扎，与此刻命悬一线的恐惧交织、沸腾。
一股灼热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压倒了所有的算计和油滑。他突然抬起头，看向秋香，眼神里那些惯有的戏谑和浮夸如潮水般褪去，剩下的是一种近乎赤裸的、哇酷阿玛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从未有过的痛楚与祈求。他甚至没有去看华夫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那双瞬间撞入他心底的、带着惊愕的眸子上。
“秋香……” 声音艰涩，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从滚烫的岩浆里艰难捞出，“我若……早几年遇见你……” 他顿住了，胸口剧烈起伏，像被巨大的悲伤扼住了咽喉。眼眶蓦地红了，那并非作伪，而是无数委屈、心酸、恐惧混杂着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庆幸，在这一刻决堤奔涌。“……那些年，我何须讲那么多烂段子……把自己活成个跳梁小丑……就为了……求一口饭，求一个活命的机会啊！”
最后一个字脱口，带着破碎的尾音，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猛地闭了闭眼，两行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决而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最终重重砸落在他紧握算盘的手背上，也砸在秋香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一片死寂。烛火在寂静中不安地跳动。
华夫人捻动佛珠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威严的目光在唐伯虎泪痕遍布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转向自己的女儿。
秋香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一首死死压抑、用冰冷外壳包裹着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被那滚烫的男儿泪和话语中锥心的苦涩彻底引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想维持那最后的冰冷，可唇角刚动了动，却猝不及防地牵出了一个巨大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弧度，仿佛紧绷的琴弦骤然弹响。
“噗嗤——！”
一声极其响亮、完全打破死寂的爆笑，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迸发出来。这笑声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以至于她整个人都笑得弯下了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可那笑声根本捂不住，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带着一种失控的酣畅淋漓，从指缝里、从弯下的脊背间汹涌地倾泻出来。玉簪色的长袄在笑声中如风中的荷叶般颤动。
笑着笑着，晶莹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捂嘴的手背上，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与她肆意张扬的笑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那泪，分明是滚烫的；那笑，却是冲破冰封后的释然与酣畅。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那个狼狈落泪的男人，又哭又笑，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唐伯虎怔住了，脸上还挂着滑稽的泪痕，完全被秋香这又哭又笑的反应弄懵了。华夫人沉静如水的脸上，此刻也终于漾开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她看着女儿失控的泪与笑，那强撑的冰冷和疏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真实。华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兀自又哭又笑、浑身脱力的秋香身边，伸出保养得宜却己见岁月痕迹的手，极轻、极温柔地抚了抚女儿散落在颊边、被泪水濡湿的发丝。这个动作，充满了无声的安抚和了然的疼惜。
然后，华夫人转向僵立在一旁、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呆滞的唐伯虎。她脸上那点涟漪般的温和瞬间敛去，又恢复了那份端凝的威严，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她微微颔首，捻动了一下手中的佛珠，声音不高，却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清晰：
“看！笑泪也是泪——” 她的目光扫过唐伯虎，带着一种最终验收的意味，“……通关。”
两个字，重若千钧。唐伯虎紧绷的心弦“铮”地一声断裂，随即涌上的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虚脱，几乎站立不稳。
华夫人不再多言，转身缓步向内室走去。厚重的锦帘落下，隔断了暖黄的光晕，也带走了那沉郁的檀香药草气息。堂内只剩下唐伯虎和秋香。秋香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可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唐伯虎的身影，映着他手中那枚小小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固执闪着银光的算盘。那冰霜彻底消融，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潮湿和一种近乎滚烫的羞涩。她别过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再没有半分冰冷，反而像初春融化的雪水，低低地、清晰地，砸在唐伯虎的心湖：
“呆子……还不把你的‘聘礼’……收好……” 她飞快地瞟了一眼他紧攥的镀银算盘，“……明、明日……还指望它……盘算你这一肚子……惹祸的‘利息’呢！” 最后几个字，羞意几乎要滴出水来，带着一种笨拙的亲昵。
唐伯虎只觉得一颗心瞬间被泡进了滚烫的蜜糖里，甜得发涨，也烫得他手足无措。他慌忙应着，笨手笨脚地想将那小算盘塞回怀中，指尖却在微微发颤，那冰凉的算盘珠子沾着他方才的泪痕，竟也染上了滚烫的温度。
窗外月色澄明，光华流泻如水银铺地，静静地流淌过这对劫后重逢的男女。夜风穿过庭院，摇动花木枝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无数温柔的耳语，在庆祝这场冰与火的交融。那柄小小的镀银算盘，安静地躺在唐伯虎怀中，金属的光泽在黑暗里幽幽一闪，宛如一枚沉入水底的星子，默默记下了这啼笑皆非的定局，也悄然指向了明日那场注定喧嚣、且暗藏刀锋的婚礼。
它安静地躺在主人温热的胸口之下，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烙印着泪与笑交织的印记。明日喧嚣的锣鼓和喜庆的红绸之下，那刻着“不归则杀”的冰冷刀锋，正藏在华美的礼盒深处，等待着刺破这场用段子赢来的姻缘。命运的算珠，己在无人察觉的暗影里，悄然拨向了下一个波谲云诡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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