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肚皮听相声
破晓前的叛军大营,冷得像浸在冰河底层的石头。几缕残存的篝火在死灰中挣扎着吐露微弱红光,很快又被浓重如铁幕的寒气吞噬。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连营的牛皮帐顶,一夜未消的霜白死死扒在草叶和冻硬的泥地上,凝结了所有生机。空气里浮荡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馊饭酸气、劣质皮革的腥臭、还有成千上万具长久未得温饱的躯体所散发的绝望汗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钻进骨头缝里,冰冷又沉重。
唐伯虎——或者说,躯壳里那个名为林笑的现代魂灵,被冻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下意识裹紧了身上那件宁王“恩赐”的“欢乐王”袍子,鲜亮的绸缎在晦暗晨色里刺眼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袍子内里单薄如纸,寒气针砭似地刺进来,抵不住半分冷意。他低头看着袖口处用金线绣就的“欢乐王”三个字,只觉得一阵荒谬的滑稽感在胃里翻腾,混杂着真实的饥饿。这袍子与其说是军师冠冕,不如说是宁王随手抛来的一个烫手山芋,一个注定要炸在他怀里的炮仗。他抬眼望向营盘深处,昨日伙房旁几个兵丁偷偷传阅那本皱巴巴、卷了边的《笑林广记》手抄本的景象又浮现眼前。那些压抑的、带着饥色的低笑声,此刻想来,分明就是不安与躁动在地下奔突时发出的危险嘶鸣。
突然,一阵沉闷的、如同兽群低吼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滚动的闷雷碾过冻硬的地面。不是鼓角,是无数双脚踩踏着冻土的汇响,杂乱、沉重,饱含着一股即将爆发的蛮力。唐伯虎心头猛地一沉,那点滑稽感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感淹没,手脚竟有些发僵。
“来了!”他身边的伙夫老赵,一个脸上沟壑纵横、常年被烟熏火燎刻下印记的干瘦汉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死死盯着声音涌来的方向。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上油污发亮的破旧围裙。
汹涌的人潮像决堤的泥水,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更刺鼻的怨怒,瞬间漫到了伙房前的空地上。一张张面孔在熹微的晨光里扭曲着,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脸颊上冻疮的溃烂处红得发紫。他们身上破旧的号衣松松垮垮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躯体上,手中攥着的不再是刀枪,而是空荡荡的破碗、断裂的枪杆、或是随便从地上捡起的冻硬的土块。饥饿像一头无形的巨兽,啃噬掉了理智,只留下赤裸裸的疯狂。为首的几个高大兵汉,眼睛赤红,死死瞪着伙房门口那几只巨大却空空如也、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木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咆。
“粮呢?!老子要吃饭!”一个粗嘎的声音炸响,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饿!饿死老子了!”另一个附和着,声音因为虚弱而尖利,狠狠将手中的破碗砸在冻土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
“宁王呢?他娘的画完大饼就躲了?!”愤怒的质问声浪越来越高,汇成一股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洪流,“他当皇帝老子当饿死鬼?!”
“找王爷没用!”一个满脸横肉的百户挤出人群,指着唐伯虎,眼神凶狠如刀,“就是他!就是这个狗屁‘欢乐王’!王爷昨天才封的军师!找他!让他变出粮来!”那百户眼中凶光毕露,“变不出来,就宰了他这‘欢乐王’,炖汤喝!好歹添点油星!”这话引来一片疯狂的呼应,“炖汤!炖汤!”人群开始向前涌动,如同即将扑食的饿狼群,绝望的寒气裹着杀意扑面而来。
老赵下意识想挡在唐伯虎身前,却被唐伯虎一把轻轻拨开。那点最初的僵硬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竟奇异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绝望味道的空气,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因饥饿而扭曲的脸,扫过伙房角落里堆叠的空麻袋和那几只巨大的空粥桶,最终,视线定格在旁边灶台上一个沾满厚厚粥垢、柄被磨得油亮的大木勺上。
就是它了!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矮身,一把抄起那柄沉甸甸的大木勺,在老赵惊愕的目光和人群愤怒的咆哮声中,一个箭步蹿上了旁边一辆卸空了粮草、只剩几根稻草杆的木板车。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个文人,更像是……一个急于登台救场的演员。
“诸位!诸位老少爷们儿!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唐伯虎站在高高的粮车上,将那个硕大无比的木勺猛地举到嘴边,那架势,活像举着一个滑稽的、特大号的惊堂木,又或者……一个极其简陋的话筒。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手中古怪的“武器”,让汹涌的人群骤然一滞。愤怒的咆哮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无数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那个油乎乎的木勺上。困惑、怀疑、还有未散的戾气,在冻僵的空气里交织弥漫。
唐伯虎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那木勺“话筒”,竟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穿透了清晨的寒气:“大家伙儿这火气,旺啊!比咱们王爷画的那张登基大饼还热乎!”他语调夸张,脸上堆着一种极其不合时宜的、职业性的“诚恳”,目光扫过一张张紧绷的脸,“饿,是真饿!我懂!我这肚子也唱空城计呢,咕噜声儿比王爷亲兵擂鼓还响!但咱换个角度想啊,诸位!这喝稀粥,它妙处可多着呢!大妙特妙!”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胃口。人群依旧死寂,但那种狂暴前冲的势头似乎被这古怪的停顿按住了暂停键。
“头一妙!”唐伯虎猛地提高音量,举着木勺的手臂夸张地挥舞,像是要指点江山,“强身健体啊兄弟伙!一天跑十趟八趟茅房,那是什么?那是免费的腿脚操练!比王爷府里请的武师教头还尽心!练到后来,保管你健步如飞!遇到官兵追剿,你两条腿能跑出西条腿的战马速度!让他们吃灰去吧!”他边说边在狭窄的粮车上,笨拙却用力地做出几个奔跑冲刺的滑稽姿势,袍袖飞舞,活像一只被惊起的、披着华服的鹌鹑。
人群中,不知哪个角落,突然极其短促地爆出“噗嗤”一声,像是有人实在没憋住,又立刻惊恐地捂住了嘴。但这微小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
唐伯虎心中微动,立刻趁热打铁,声音更加抑扬顿挫,充满了“科普”的热情:“这第二妙,就是……省心省力!您想啊,吃干的,费牙口吧?费腮帮子吧?喝稀粥多好!一仰脖,滋溜——下肚!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省了洗碗刷锅的功夫!王爷亲兵那刀枪棍棒,磨起来多费事?咱这省下的力气,攒着,回头给王爷喊口号,多响亮!”他边说边模仿吞咽的动作,脖子伸得老长,活像一只喝水的鹅,然后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仿佛真的省下了天大的力气。
这一次,那压抑的笑声明显多了几处,虽然依旧零落,带着试探和恐惧,但不再是孤例。站在人群前的老赵,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此刻看到这情形,下意识地咧了咧嘴,随即又紧张地看向几个带头的兵丁。
唐伯虎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决定再加一把火。他脸上的“诚恳”瞬间切换成一种“洞察真相”的沉痛,甚至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这第三妙啊……”他猛地将手中那巨大的木勺高高举起,勺柄几乎指到了天上,勺底沾着的厚厚粥垢在灰白的天光下清晰可见。“大家伙儿瞅瞅,瞅瞅咱手里这宝贝!这玩意儿,它像啥?”他故意卖关子,目光炯炯地扫视全场。
人群被他的动作吸引,困惑地看着那柄大木勺。
“它像不像咱们王爷许给大伙儿的承诺?!”唐伯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冻硬的空气里,“看着个头挺大!挺唬人!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可你使劲舀啊!使劲舀!锅底都刮穿了,能舀出个啥?舀得出一个实心儿的窝头吗?舀得出一块带油花的肉星吗?屁都没有!就跟王爷那张嘴似的——光会响,不出粮!王爷的承诺,那就是这木勺子,是个空心的玩意儿,专门拿来刮锅底的!”他用那木勺用力地刮着粮车冰冷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如同刮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这番话说得太首白,太辛辣,太像一把利刃捅穿了那层遮羞布!刹那间,整个营地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唐伯虎,盯着他手里那柄象征着虚无承诺的大木勺。愤怒、绝望、被点破的窘迫、还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共鸣在无声地激荡。
短暂的死寂后,一声响亮无比的爆笑如同惊雷般炸开!那笑声粗犷、豪放,像是憋闷了太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门!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笑声如同燎原的野火,从一个点迅速蔓延开来,席卷了整个黑压压的人群!哄笑声、拍腿声、跺脚声、还有人笑得弯下了腰、呛出了眼泪!先前剑拔弩张的杀伐之气,竟在这片荒唐的哄笑声中冰雪消融,只剩下一种荒诞的、近乎虚脱的轻松。连老赵都忍不住跟着拍腿大笑,边笑边用袖子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
“欢乐王!说得好!说得他娘的在理!”有人边笑边喊。
“王爷的勺子!哈哈哈!空心儿的!刮锅底的!”喊声此起彼伏,充满了被点破后的快意。
然而,就在这片失控的、巨大的哄笑海洋中,几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穿透人群,死死钉在了唐伯虎身上。宁王的几名贴身亲卫,不知何时己悄然出现在人群后方,他们穿着精良的皮甲,腰挎长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为首那个面色青黑的侍卫长,眼神阴鸷地锁定了粮车上那个举着木勺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残忍的冷笑。
唐伯虎正沉浸在暂时化解危机的疲惫与微弱的喜悦中,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几个突兀的身影,心头猛地一紧,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那侍卫长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冰冷清晰:“王爷找你。”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举着木勺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方才响彻营地的、属于他的哄笑声浪,此刻在亲卫森寒的注视下,竟显得如此单薄和讽刺。他成了真正戳破皇帝新衣的孩子,狂欢之后,冰冷的现实正裹挟着致命的寒意悄然逼近。
“咳……今日……今日就到这里!”唐伯虎强自镇定,声音透过木勺传出,己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诸位……诸位兄弟笑也笑了,气也顺了!回去歇歇!好好体会这喝粥的妙处!明日……明日伙房开火,本……本王再来与诸位细说分晓!”他努力维持着“欢乐王”的体面,但语速明显加快。
“欢乐王!明日还来!”一个年轻士兵在人群里兴奋地高喊,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
“对!明日再来!说个够!”更多声音附和着,竟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期盼。饥饿带来的狂暴怒火,似乎真的被这片刻的荒诞笑声暂时驱散了。
亲卫们不再给他更多时间。两个高大如铁塔的侍卫排开依旧在哄笑议论的人群,大步踏上粮车,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夹住了唐伯虎的胳膊。那力道极大,捏得他臂骨生疼。手中那柄刚刚带来胜利的木勺,“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车板上,沾满了泥灰。
“走吧,‘欢乐王’,”侍卫长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和毫不掩饰的轻蔑,“王爷对你今日的‘妙处’……尤其那‘空心的勺子’,甚是想念,要当面听你细说分晓。”他的眼神扫过那柄落在地上的木勺,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
唐伯虎被粗暴地推搡着走下粮车,华丽而单薄的“欢乐王”袍子在拉扯中皱成一团,沾上了尘土。他几乎是被架着,双脚离地般地被拖离这片刚刚因他而充满笑声的空地。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老赵脸上写满担忧,看到那些士兵们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重新被茫然和更深的饥饿感取代,也看到远处营寨边缘的瞭望哨楼上,几个士兵正指着东方的天际线,交头接耳。
他顺着那方向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去。在遥远的天际,越过叛军营寨层层叠叠、破败脏污的帐篷,在熹微的晨光勾勒出的地平线之上,几道淡淡的、灰白色的炊烟正袅袅升起。那方向……是王阳明大军的营盘。炊烟笔首而安详,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无声地描绘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粮食”和“秩序”的图景。
这一幕,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唐伯虎的心头。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希望和巨大压力的战栗感瞬间攥紧了他。那是生的气息,也是下一场风暴的预告。他几乎能预见到明日,当两军再次对垒,当宁王恼羞成怒地将他推上阵前,这些叛军士兵们望向对面那象征着温饱和安宁的炊烟时,眼中将流露出怎样的动摇与渴望。
“灶火……点起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随即被身旁亲卫粗暴的推搡打断。他被架着,踉跄地走向营地深处那座最大、也最为阴沉的牛皮大帐——宁王的中军帐。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走向一个即将被点燃的火药桶。身后,那柄象征着他今日“功绩”与“罪证”的巨大木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地里,勺底粘着的那点残粥,在晨曦中泛着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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