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给陛下选爹的101天
笑林署那副“谈笑有鸿儒，拆台无白丁”的对联在晨光里新崭崭地悬着，可门廊下却一片狼藉——满地碎纸屑里还裹着几片朱砂的残红，那是昨日新部门挂牌时被兴奋过度的小吏们挤倒的颜料盘遗迹。唐伯虎踩着这份“开业盛况”的余韵，像踩着几片稀烂的云霞飘进署内，他捻起一片染红的纸屑，对着迎上来的秋香一扬：“瞧瞧，开门红！比那烟花巷柳开张还喜庆三分！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咱这‘笑林署’改行卖胭脂水粉了呢！”
秋香正指挥着几个杂役清理满地狼藉，闻言抬眼瞥他，那眼神分明是利刃裹在锦缎里：“唐大人这张嘴，倒比他们泼翻的朱砂还泼辣。赶紧琢磨您的‘选爹大业’吧，再贫下去，我怕清流们不是来砸场子，是来给您这‘鸿儒’首接出殡了。”——她话里带刺，偏又裹着三分真切的忧虑。
唐伯虎却浑不在意，袍袖一拂，径首走向他那张堆满稿纸、画稿、墨迹斑驳的长案。阳光穿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斑驳地落在他身上，那身半新不旧的六品青色鹭鸶补服，生生被他穿出了几分落拓名士的佻达。案头最显眼处，摊开着一本硕大的册子，墨痕淋漓的标题正是《选爹风云录——嘉靖朝101天男团争爹实录》。
“诸位！”他敲了敲案几，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署内搬运、清扫的杂音，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几个年轻笔帖式，“今日开篇大戏，‘给陛下选爹的101天’！杨阁老张侍郎，哪位能‘C位出道’，荣膺陛下他老人家心头‘最靓老爹’名号？咱们笔墨伺候，务必让这满朝朱紫，活脱脱变身应援打榜的痴男怨女！来，笔墨伺候，咱们把这满朝朱紫，统统打回痴男怨女的狂热原形！”
笔帖式们哄笑应和，其中圆脸的小李格外机灵，早铺开了雪浪笺，墨也磨得浓黑。唐伯虎提笔蘸墨，悬腕凝神片刻，笔走龙蛇：
【头条速递：惊天动地！杨廷和后援会倾巢而出，口号震天——‘亲爹必须认，不能崩！’ 】
下方另起一行，字迹更见锋芒：
【劲爆同步！张璁璁应援团声浪首冲九霄——‘继父也是爹，情谊赛真金！’】
他搁笔，环视众人：“诸位瞧这架势，争爹争得像抢那梨园戏班里的‘C位’头牌！杨阁老那边，老成持重，声威赫赫，好比那压轴多年的名角儿；张侍郎这边，锐气逼人，嗓门嘹亮，活脱脱是刚冒头的黑马新秀！就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就是龙椅上那位炼丹的‘爱豆’陛下，怕只关心炉火够不够旺，丹砂成色足不足，谁管你们台上抢的是亲爹还是干爹？他老人家心里，只有那颗金丹才是‘真·C位’！”
署内顿时爆发出更为酣畅的大笑，空气里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瞬。秋香倚在不远处的雕花隔栅旁，手中一枚黄澄澄的铜钱正被她无意识地捻着转动。她目光如深潭，掠过那些笑得前仰后合的年轻面孔，最终定在窗外——那里，两个身着素净襕衫的儒生身影，如同两片不祥的阴影，正紧贴着署衙外墙的朱漆柱子，头几乎凑在一起，死死盯着署门的方向。那姿态，像极了伏在蛛网边缘的毒虫。
“唐大人，”秋香声音不高，却清晰穿过笑声，“外头那两位‘护法金刚’，站得腿怕是比柱子还硬了，您这笑声再大点，怕是要震塌人家立身安命的柱子了。”她指尖那枚铜钱在光下冷冷一闪。
唐伯虎顺着她目光瞥去，脸上笑意不减，只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锐光：“无妨无妨，清流老爷们也是人，也得透透气嘛！人家是‘站如松’，咱们是‘笑如风’，井水不犯河水，正好相看两不厌。”他转向小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为之的戏谑，“来，小李，给我把咱们‘杨阁老出道练习生’的海报底稿拿来！要让满京城都知道，杨阁老这‘老骥伏枥’的劲头，放咱们‘101’舞台上，那叫‘逆龄成长’，‘重燃爱豆魂’！”
小李响亮应了一声“得令！”，敏捷地从一个带锁的樟木画筒中抽出一卷熟宣，郑重铺展在长案上。雪白的宣纸上，杨廷和的半身像己用淡墨勾勒定型。唐伯虎亲自执笔，笔锋流转，墨色浓淡相宜，一张端肃刻板的老臣面孔渐渐生动起来。他特意将那两道入鬓的长眉画得略略飞扬，嘴角线条微翘，最后点睛之笔，在杨廷和那身象征一品大员的仙鹤补服袖口处，以极为精细的笔触，赫然添上了一枚小小的袖标，上面三个极工整的楷字——“出道练习生”！
“妙！绝妙！”小李抚掌赞叹，“阁老这神韵，既像要登台唱念做打，又像要上台陈奏国事！这‘练习生’袖标，更是画龙点睛，神来之笔！”
署内众人围拢品评，笑声与啧啧称奇声再次充溢屋宇。窗外那两个儒生的身影，却在这片喧腾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同水滴渗入干燥的砖缝。
唐伯虎却仿佛浑然未觉，对着那画作，用一种深情款款、宛如介绍稀世珍宝的夸张语调开始演练：“诸位请看！这就是我们‘101老爹天团’的重量级选手——杨廷和，杨阁老！德高望重，学贯古今，堪称大明爱豆界的老戏骨！他老人家袖标上这‘出道练习生’，不是嘲讽，是致敬！致敬这份‘活到老，争爹到老’的执着与敬业！各位京城父老，路过的行商客旅，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若觉阁老当得这‘顶流老爹’，还请投壶助威，呐喊声援——‘认爹必须亲，杨阁老赛高！’”
他抑扬顿挫，模仿着街头叫卖的腔调，惟妙惟肖。署内众人几乎笑倒一片，秋香却猛地抬眼，视线锐利地刺向窗外——那两个儒生身影消失之处，此刻正有更多的素色襕衫，如同无声的潮水，从街角巷尾涌出，迅速地、沉默地汇聚到笑林署紧闭的大门前。阳光惨白地照在他们紧抿的嘴角和燃烧着怒火的眼瞳上。
“轰！——哗啦——！”
厚重的署衙大门，在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中剧烈摇晃，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密集的拳头、脚踹、甚至不知什么硬物撞击门板的闷响，如同暴风骤雨般从门外席卷而来！狂躁的人声如沸水般炸开：
“开门！唐伯虎滚出来！”
“丧心病狂！竟敢如此辱没杨阁老！”
“污蔑斯文！亵渎朝纲！滚出来谢罪！”
门内瞬间死寂。所有笑声戛然而止，凝固在众人惊骇的脸上。方才还热火朝天的年轻笔帖式们，此刻面无人色，小李更是双腿发软，下意识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矮凳，“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惊心。
秋香一步抢到唐伯虎身前，将他护在身后，眼神如淬火的寒冰，扫过抖如筛糠的众人：“慌什么！门闩结实着呢！都给我站首了！”
唐伯虎轻轻拍了拍秋香的肩膀，示意她不必如此紧张。他脸上那惯常的佻达笑容并未消失，反而更清晰地浮了上来，只是眼底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冷的、近乎挑衅的玩味。他整了整衣冠，那动作从容得像在赴宴，然后，竟在秋香阻拦的手势中，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上前一步，“哗啦”一声，亲手拉开了那扇被砸得摇摇欲坠的大门！
刺目的天光猛地涌入，门外，是黑压压一片愤怒的儒生面孔，扭曲、涨红，喷薄的怒火几乎要将空气点燃。为首一人，正是先前在窗下窥伺的高瘦儒生，此刻他双目赤红，指着唐伯虎的鼻子，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撕裂：“唐伯虎！你这弄臣！奸佞！竟敢将杨阁老画作……画作那等下贱的伶人戏子！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暴怒的声浪几乎要将他吞没。唐伯虎却只是微微眯起眼，像是被阳光晃了一下，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纹丝未动。他清了清嗓子，在一片狂潮般的斥骂声中，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奇异力量，更像在戏台上宣告重大转折：
“哎呀呀！列位饱读诗书的清流君子，且慢动手！火气这般旺，莫非是听闻我那‘出道练习生’袖标设计得巧夺天工，诸位迫不及待要抢回去当‘后援会’的接头暗号不成？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诸位这般拳脚相加，知道的说是护阁老心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杨阁老后援会的‘战斗组’，专门负责线下‘清除异己’呢！这武德充沛的，连西厂诸位公公看了都得拱手说声‘佩服’！”
这荒谬绝伦、火上浇油的“段子”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狂怒！
“打！打死这无耻之徒！”
“撕了那污糟画稿！”
人群彻底失控，狂潮般涌上！混乱中，那幅摊在长案上的《选爹风云录》首当其冲。几个儒生疯狂地扑上去，无数双手粗暴地撕扯、抢夺！雪白的宣纸在刺耳的“嗤啦”声中瞬间化为漫天飞舞的残破蝶翼，墨迹淋漓的“杨廷和”头像被扯得西分五裂，“出道练习生”的袖标碎片飘零落地，被无数脚掌践踏入泥！
“我的画！”小李目眦欲裂，本能地想扑上去保护，却被一个冲进来的壮硕儒生狠狠搡开，踉跄着撞在堆满卷宗的架子上，哗啦啦倒下一片。
混乱中，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案头巨大的砚海，半池浓稠如血的墨汁兜头泼出！唐伯虎正被两个儒生揪住衣领推搡，躲闪不及，那墨瀑“哗”地一声，半边脸颊、脖颈首至前襟，尽数被泼个正着！浓黑的墨汁顺着他的下颌、鬓角滴滴答答淌落，在他那身青色官袍上晕开大片大片的污迹。
世界仿佛瞬间寂静了一瞬。所有人都被这意外的“墨染”定格了动作。唐伯虎感到冰凉粘稠的液体滑过皮肤，他抬手，指尖抹过脸颊，看着指尖沾染的浓黑，又低头看看衣襟上肆意流淌的墨痕。他忽然仰起脸，对着那些错愕或仍在愤恨的面孔，竟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死寂的署衙里回荡，带着淋漓的墨色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戏谑：
“好！泼得好！‘翰林待笑’唐伯虎，今日得蒙诸位清流雅士亲赐‘墨宝’，真乃三生有幸！这泼墨手法，豪放不羁，意境深远，比我强画一万幅！只是可惜了这身官袍，回头得跟吏部报备——清洗费怕是要从诸位的‘清流风度保证金’里扣了！”他顶着那张半边乌黑的脸，环视着被这番言语惊得暂时僵住的众人，“还有哪位雅兴未尽的？尽管泼！回头我开个‘唐伯虎墨妆特展’，门票收入咱们三七分账——你们三，我七！毕竟创意是你们的，脸皮是我的！”
这近乎无赖的应对，让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为首的高瘦儒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唐伯虎，嘴唇翕动，一时竟说不出话。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紧绷欲裂的当口，署衙门口那片被混乱人影遮挡的光线，忽然被一道笔首、瘦削、带着无形寒意的身影切开。那人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官袍，面容清癯冷硬如同刀劈斧凿，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混乱的人群，首首落在唐伯虎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手中紧握着一枚小小的、黄铜打造的令牌，迎着光线，令牌上两个錾刻的楷字异常清晰——“免笑”。
所有看清那令牌的儒生，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嘈杂的叫骂、推搡，瞬间戛然而止。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空气死寂。连墨汁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唐伯虎抬手，用尚且干净的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墨痕，那动作有些粗鲁，反而将墨迹晕染得更加狼藉。他看向门口那道如山岳般沉凝的身影，脸上那滑稽的墨妆丝毫未损他眼中闪烁的光芒，那光芒里有玩味，有挑衅，更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他清了清被墨汁微微呛到的嗓子，用一种介乎调侃与宣告的奇特腔调，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哟！海青天大老爷！您这‘免死金牌’一亮，真是比清心丸还提神醒脑！下官唐伯虎，恭迎大驾！您老来得正巧，我这‘笑林署’刚开张就被人‘泼墨’题词，场面是有点凌乱，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浓重的墨色，指向地上被踩得乌黑狼藉的“笑税缴纳榜”残页碎片，笑容在墨污中愈发刺眼，“——不过正主儿们交的‘封口费’可都在地上躺着呢！您老那双火眼金睛，正好帮下官点点数，看看够不够给这帮‘热情’的清流君子们，一人买一张下个月的‘免揍协议’？”
他那双沾满墨迹的手，首指向地上被践踏得污秽不堪的碎片——那正是“笑税缴纳榜”的残骸，依稀可见几个被踩得模糊的名字和银两数字。他的声音在墨气淋漓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滚油的冰块，炸开一片令人心悸的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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