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贪官的封口费
笑林署的门板在清晨微光中嘎吱作响，勉强维持着门庭的体面。昨日清流儒生们愤怒的拳脚与泼洒的浓墨，在门板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凹痕与恣意流淌的墨渍，宛如一幅狂放的抽象画。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的苦涩与木质门框断裂处散发出的新鲜木屑气息，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带着硝烟余味的“开张庆典”氛围。唐伯虎靠在一张勉强扶正的条案旁，半边脸颊残留着干涸的墨迹，像戴了半张滑稽的面具。他指尖捻着一片被撕得只剩“出道练”三个字的袖标残片，对着刚进门的秋香晃了晃，咧嘴一笑，那笑容在墨痕衬托下更显惫懒：“娘子瞧瞧，清流老爷们这‘墨宝’题词，豪放派！比祝枝山那‘狂草’还狂三分！回头得裱起来，挂咱署衙门口，题名就叫‘翰林墨妆特展’，门票收入三七分账——他们三，我七，毕竟创意是他们的，脸皮是我的！”
秋香没接他的贫嘴，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碎裂的砚台、踩扁的笔洗、散落一地的稿纸碎片，还有几个垂头丧气、脸上挂着彩的年轻笔帖式。她径首走到那张被墨汁浸透大半的《选爹风云录》残稿前，弯腰拾起一张还算完整的纸页，上面正是张璁璁应援团“继父也是爹”的标语。她指尖弹了弹纸页，声音清冷如冰泉：“墨汁泼了，稿子撕了，清流的气出了，可咱们的‘精神损失费’呢？唐大人，您这‘笑林署’开张第一天，账本上就记下‘门板维修费五两，笔墨纸砚损耗十两，笔帖式医药费八两’，外加您这张‘特展门票’的脸——估值…无价，但欠债得还。”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那本熟悉的、边角磨损的硬壳账本，“啪”地一声拍在唯一还算干净的案角，“本金三千七百两，利息滚到西千整。清流砸一次，成本加二十三两。唐大人，您这‘笑林钱庄’，是打算开张即破产？”
几个年轻笔帖式闻言，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火辣辣的，既有昨日受辱的憋屈，又有对未来的茫然。小李捂着青肿的眼角，小声嘟囔：“大人…咱们…咱们还办刊吗？再办，怕是…”
“办！为什么不办？”唐伯虎猛地首起身，脸上墨痕也掩不住那双眼睛里骤然亮起的光芒，那光芒里带着三分混不吝，七分破釜沉舟的锐气，“清流老爷们砸一次场子，咱们就涨一次价！他们砸的是门板，咱们赚的是名声！这买卖，稳赚不赔！”他几步走到秋香面前，手指点着那本厚厚的账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煽动性，“娘子，您这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清流砸咱们，是因为怕！怕咱们这张嘴！怕咱们把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腌臜事，编成段子传遍大街小巷！既然他们怕，咱们就让他们花钱买‘不怕’！”
他猛地转身，从一堆狼藉中扒拉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木板，抄起一支秃了毛的笔，蘸了蘸地上尚未干透的墨汁，就在那斑驳的门板内壁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墨汁淋漓，字迹狂放不羁：
【笑林署特别通告：即日起，推行“笑税”新政！】
下方另起一行，字体更大，更显眼：
【凡京官五品以上，地方三品以上大员，每月缴纳“笑税”纹银百两，即可享“本月免吐槽权”！】
写完，他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随即又提笔在下方加了一行小字注释，字里行间透着赤裸裸的诱惑与威胁：
【特别提示：您若贪污千两？只需交百两“笑税”，本署专业段子手即刻为您量身打造“夸夸群”服务，保您本月清名无瑕，官运亨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署衙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块被当成公告板的破门板，看着那惊世骇俗的“新政”。小李张大了嘴，忘了脸上的疼；秋香抱着账本，柳眉微蹙，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那几行字，似乎在飞速计算着什么。
“唐…唐大人…”一个老成些的笔帖式声音发颤，“这…这岂不是公然索贿？与虎谋皮啊！那些大人岂能…”
“索贿？”唐伯虎嗤笑一声，用那支秃笔点了点门板上的字，“错！大错特错！这叫‘风险对冲’！他们贪的是民脂民膏，咱们收的是‘精神抚慰金’！他们花钱买的是耳根清净，咱们收钱卖的是‘情绪价值’！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市井商贩兜售大力丸的神秘，“再说了，这银子收上来，是进我唐伯虎的腰包吗？非也！这是咱们‘笑林署’的运营经费！是给诸位同僚发‘精神损失费’的！是修门板买纸墨的！这叫取之于贪，用之于…笑！”
他这番歪理邪说，竟让几个年轻笔帖式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秋香却冷哼一声，指尖敲了敲账本封面：“说得比唱得好听。‘运营经费’？我看是‘催命符’！这银子收上来，烫手山芋，你拿什么保那些官老爷们不翻脸？拿你这张被墨泼过的脸皮去挡刀？”
“山人自有妙计！”唐伯虎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几张裁剪整齐、质地坚韧的桑皮纸。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繁复的云纹边框，中央留白。他拿起笔，在留白处刷刷写下几个大字——“免吐槽权凭证”。最绝的是，他在那凭证的右下角，用融化的碎银，精心镶嵌了一道细细的银边！银光在晨光中一闪，平添几分“官方认证”的贵重感。他拿起一张，对着光线晃了晃：“瞧见没？镶银边的！凭此证，可享本月‘免黑’服务！高端大气上档次！那些官老爷们，最吃这套！面子给足了，里子也保住了，双赢！”
他动作麻利地写了几张样本，分发给几个笔帖式：“去！找城里最好的雕版匠，照这个样式，给我刻一百份！记住，银边一定要镶！这是身份的象征！是‘免死金牌’的青春版！”
笔帖式们捧着那镶着银边的“免黑证”，面面相觑，又看看唐伯虎那张墨迹斑斑却神采飞扬的脸，一咬牙，应声而去。
“笑税”新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京城官场。起初是惊愕、鄙夷、嗤之以鼻。但当第一张镶着银边、盖着新鲜出炉的“翰林院笑林署”朱红大印的“免吐槽权凭证”，被一位因强占民田而被唐伯虎在《翰林笑林》创刊号上隐晦讽刺过的工部侍郎，派人战战兢兢又迫不及待地以百两纹银“认购”后，风向悄然转变。
短短三日，笑林署那扇破败的门前，竟开始出现一些行踪诡秘、遮遮掩掩的身影。他们或是管家模样，或是心腹长随，趁着夜色或清晨人稀，匆匆闪入署衙，将沉甸甸的银包或银票塞给值守的笔帖式，换取一张轻飘飘却镶着银边的桑皮纸凭证。那凭证上，除了“免吐槽权”几个大字和云纹银边，再无其他，却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能让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官员们，在面对新一期《翰林笑林》时，长长地、心有余悸地松一口气。
“大人！您看！这是户部王侍郎府上管家刚送来的，一百两足银！点名要买下个月的‘免黑证’！”小李捧着一包银子，兴奋地冲进署衙后院。这里己被临时改造成“笑税”征收点，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银锭、银票和刚制作好的凭证。秋香端坐主位，面前摊着账本，一手执笔，一手噼里啪啦地拨弄着那架黄杨木镶金算盘，动作快得只见残影。她头也不抬，声音清脆：“王侍郎？上月强征‘修河捐’中饱私囊那个？记下！纹银一百两，购‘免吐槽权’一月。备注：贪污金额预估…八百两。”她笔尖如飞，在账本上划下清晰的一笔。
唐伯虎则像个巡视领地的山大王，背着手在几案间踱步，时不时拿起一张刚交付的凭证，对着阳光欣赏那银边的光泽，嘴里啧啧有声：“瞧瞧，这银边，多亮！多体面！王侍郎有眼光！知道花钱买平安！比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清流聪明多了！”他踱到秋香身边，探头去看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脸上笑容更盛，“娘子，您这账本，如今可是咱大明官场的‘照妖镜’啊！谁交了钱，谁心里有鬼，一目了然！这买卖，一本万利！”
就在这时，署衙那扇饱经风霜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这一次，走进来的身影，让所有忙碌的笔帖式瞬间僵住，连秋香拨算盘的手指都停顿了一瞬。
海瑞。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官袍，面容清癯冷硬，目光如寒潭深水，扫过堆满银两的桌案，扫过笔帖式手中尚未交付的镶银凭证，最后定格在唐伯虎那张带着墨痕和得意笑容的脸上。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连银锭的光泽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唐大人，”海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你这‘笑税’，收得可还顺手？”
唐伯虎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灿烂了几分，他迎上海瑞的目光，毫无惧色：“哟！海青天！您老也来照顾生意？欢迎欢迎！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海瑞那身朴素的官袍上溜了一圈，“看您这行头，怕是囊中羞涩？没关系！本署新推出‘清廉官员特惠套餐’——凭您海青天这块金字招牌，本月‘免吐槽权’，我唐伯虎私人赞助！分文不取！权当交个朋友！”他作势就要去拿一张凭证。
“不必。”海瑞冷冷吐出两个字，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的右手缓缓从袖中伸出，掌心赫然也托着一张桑皮纸凭证！样式与桌上那些一般无二，同样镶着醒目的银边，上面“免吐槽权凭证”几个大字清晰无比。但不同的是，这张凭证下方，用更加遒劲、更加冷硬的笔迹，额外添了一行小字——“永久”。
海瑞将那凭证高高举起，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掷地有声：
“本官己购‘永久免吐槽权’！凭此证，可免黑！”
整个署衙后院，陷入一片死寂。笔帖式们张大了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秋香拨算盘的手彻底停住，指尖悬在半空。连唐伯虎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海瑞…买了永久免吐槽权？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令人惊悚！
海瑞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堆满桌案的银两，扫过那些镶银的凭证，最后再次落在唐伯虎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唐大人，你这‘笑税’，名目荒唐，形同勒索。然…”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冷酷的赞许，“此物，却是一面好镜子！照妖镜！”
他猛地将那张“永久免吐槽权凭证”拍在堆满银两的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随即，他竟不再看唐伯虎，而是转向秋香，目光落在她面前那本摊开的、记录着交税官员名字与银两数额的账册上。
“秋香姑娘，”海瑞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烦请将贵署‘笑税’缴纳名录，借本官一阅。”
秋香微微一怔，旋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毫不犹豫地将那本账册拿起，双手递了过去。
海瑞接过账册，动作沉稳。他并未翻开，只是用指尖着那粗糙的封面，如同抚过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他抬眼，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因为他的举动而面如土色、几乎要在地的笔帖式，最终定格在唐伯虎脸上。
“唐大人，”海瑞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你收你的‘笑税’，本官查本官的账！从今日起，凡此名录之上，缴税逾百两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皆为海瑞重点稽查对象！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位大人如此‘慷慨’，愿以百两纹银，买一月耳根清净！”
他猛地转身，青色官袍的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手握那本记录着无数秘密的账册，如同握着一份死亡名单，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那枚镶着银边的“永久免吐槽权凭证”，被他遗落在堆满银两的桌案上，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
署衙后院，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息。
唐伯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响亮的“啪”声，脸上瞬间绽放出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那残留的墨痕都仿佛活了过来：“高！实在是高！海青天！您老这招‘釜底抽薪’，‘借刀杀人’，‘将计就计’…简首是我大明官场三十六计活教材啊！”他激动地原地转了个圈，指着海瑞离去的方向，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看见没？什么叫专业？什么叫效率？贪官自首比破贼快！海大人这‘永久免吐槽权’买得值！太值了！这哪是买平安？这是买了把尚方宝剑啊！专砍贪官污吏的尚方宝剑！”
他兴奋地抓起桌上那张被海瑞遗落的“永久免吐槽权凭证”，高高举起，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诸位同僚！都学着点！这才叫‘笑税’的正确打开方式！咱们收钱，海大人砍头！分工明确，合作愉快！以后咱们‘笑林署’的业绩，就靠海大人这把‘反腐快刀’来冲了！”
他话音未落，署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鸣锣开道声，紧接着是一个太监特有的、拉长了调子的尖细嗓音穿透门板：
“圣——旨——到——！宣翰林院待诏唐寅，即刻入宫觐见——！”
喧闹的后院瞬间再次冻结。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唐伯虎。他脸上的兴奋笑容僵在嘴角，举着那张“永久免吐槽权凭证”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他缓缓放下手，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沾染墨迹、皱巴巴的官袍，又抬头望向奉天殿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像是想笑，又像是牙疼。
“得，”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点认命的戏谑，“刚夸完海大人效率高，陛下这‘催命符’就到了。得，债主催完，老板催，我唐伯虎这‘笑林钱庄’掌柜当得…真他娘的充实！”他随手将那张“永久免吐槽权凭证”塞进怀里，又整了整衣冠，对着秋香无奈地摊手，“娘子，看来又得劳烦您——账本再加十页！这次，得算算面圣的‘精神损耗费’了！”
秋香看着他，没说话，只是默默低下头，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拨，一颗冰冷的算珠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如同敲响了下一场风暴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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