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里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只剩下百晓生粗重的喘息和我们三人之间无声流淌的紧张。京城的风向确实变了，但这种变化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浓重的不确定和潜伏的杀机。
“…宫里…宗室…甚至冯子敬…”百晓生喃喃重复着，小眼睛里闪烁着恐惧与一丝病态的兴奋，“…你们这哪是搅浑水…你们这是要把龙王爷的水晶宫都给掀了啊！”
“不然怎么抓龙王？”谢洵语气平淡，走到一堆废弃的染布后，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那是他之前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把老旧但保养得不错的弩，还有几支特制的弩箭。“…水浑了…才好摸鱼…水炸了…才能逼那藏在深潭里的老蛟…露一露牙口。”
他熟练地检查着弩机，眼神专注而冰冷：“…顾天穹现在…一定像只被堵了洞的老鼠…焦头烂额…西处扑火…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抬起眼，看向我和百晓生：“…他下一步…要么是更疯狂地灭口…把所有可能泄密的源头…无论关联多大…全部掐断…要么…”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加快速度…完成那‘潜蛟’的融合！只要他成功…获取了那‘非人’的力量…眼下所有的麻烦…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将不再是麻烦！”
我的心猛地一紧。这才是最可怕的结局！
“我们必须知道他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我急声道，“不能再让他继续！”
“没错。”谢洵点头，将那把弩递给我，“…所以…得有人…再去探一探那龙潭虎穴。”
我接过沉甸甸的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心脏狂跳：“…你还想去听雨楼总部？！”
“不是我们。”谢洵摇头，指了指百晓生，“…是他。”
百晓生差点跳起来，脸都绿了：“…我？！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是阎王殿！进去就出不来了！”
“谁让你从正门进去了？”谢洵挑眉，“…你那些‘老鼠洞’…挖了这么多年…总有一两条…能通到那附近吧？…不用进去…就在外围…最近的地方…听听动静…看看守卫巡逻的规律…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车辆物资进出…特别是…深夜时分…”
他盯着百晓生：“…顾天穹若要进行那最后的仪式…必然需要特定的环境、器物…甚至…‘祭品’…这些动静…瞒不过有心人…”
百晓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没洞！有洞也早堵上了！谢小子你别害我！”
谢洵也不逼他，只是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玉扳指，在指尖把玩着：“…哎呀…可惜了…本来还想说…这次要是立了功…就把这前朝太监总管戴过的…能自由出入部分宫禁的‘恩赏’扳指…便宜点抵押给某个贪财的老家伙…”
百晓生的目光瞬间被那玉扳指吸住了，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中挣扎之色剧烈翻腾。显然，这玩意对他的诱惑力极大。
“…就…就只是听听动静？看看车子？”他声音干涩地问，眼睛还黏在扳指上。
“就这些。”谢洵笑得像只狐狸，“…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撤回来报信…这扳指…就是你的。”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贪婪战胜了恐惧。百晓生一咬牙，一跺脚：“…妈的！老子豁出去了！但说好！就这一次！扳指先给我看看成色！”
谢洵大方地将扳指抛给他。百晓生接过，对着天窗光仔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终于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哭丧着脸：“…等着！老子要是回不来…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他骂骂咧咧地钻出了染坊，身影很快消失在复杂的巷弄里。
等待的时间格外煎熬。我和谢洵轮流守在染坊唯一能观察外界的缝隙处，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一天过去了，百晓生没有回来。
第二天傍晚，就在我们几乎要以为他失手被抓或者干脆卷了扳指跑路了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约定的、模仿布谷鸟叫的暗号——三长一短。
我立刻打开隐蔽的后门，百晓生如同一个滚地葫芦般跌了进来，浑身尘土，脸色煞白，呼哧带喘，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水…水…”他瘫在地上，指着自己的喉咙。
我赶紧把水囊递给他。他咕咚咕咚灌了半袋，才缓过气来，脸上惊魂未定。
“…怎么样？”谢洵沉声问。
百晓生喘着粗气，眼中还残留着恐惧，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邪门…太邪门了！听雨楼那边…守卫比平时多了三倍不止！暗桩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但我摸到后面那条专门运泔水的臭巷子时…闻到了…闻到了…”他脸上露出恶心的表情，“…除了馊臭…还有一股…极其古怪的…药味和…腥气…绝对不是寻常东西！” “…还有！后半夜！真有马车进去！不是一辆！是三辆！盖得严严实实！轮印极深！拉的东西肯定不轻！赶车的人…穿着斗篷…看不清脸…但那感觉…阴森得很！”百晓生越说越怕，“…我听一个老守夜的嘀咕…说楼主最近…脾气越来越怪…深居简出…连饭菜都只让送到门口…夜里还经常听到…他院子里有…有像是野兽低吼的动静…”
药味！腥气！重载马车！深居简出！野兽低吼！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砸在我们心上！
顾天穹…他恐怕真的己经到了最后关头！他正在为那“潜蛟”仪式做最后的准备！甚至…那力量己经开始影响他自身了！
“…不能再等了…”谢洵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鹰，“…必须在他完成之前…阻止他！”
“怎么阻止？”我感到一阵无力，“那里现在铁桶一般！”
谢洵的目光落在那把弩上，又看向百晓生：“…老家伙…你那些老鼠洞…能不能…把我们也送到…足够近的地方？”
百晓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们？！你们要去送死别拉上我！那地方现在就是鬼门关！”
“不是进去。”谢洵语气冷静得可怕，“…是靠近…找一个能望见他内院…或者书房附近…的最佳弩射位置！”
他拿起一支特制的弩箭。那箭镞并非金属，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色石头，箭杆上刻满了细密的、扭曲的符文。
“…这是…”我认出了那东西，心头一震。这是楼里秘档记载的、极其罕有的“破煞箭”，据说能干扰甚至短暂破除一些邪门的力场和阵法！是“鼹鼠”压箱底的存货之一！
“…他若在进行仪式…周身必然有力量护持…”谢洵抚摸着箭镞，眼神冰冷，“…寻常手段根本近不了身…只有这个…或许能…打断他一下…”
只是打断一下？然后呢？
我看着谢洵，忽然明白了他的决心。他根本没指望这一箭能重创顾天穹，他要的，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制造那瞬间的干扰！哪怕只是让顾天穹遭到反噬，或者…仅仅是为了告诉那个疯狂的掌控者——还有人盯着你！你并非高枕无忧！
这是一次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赌博！用我们的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百晓生也明白了，他张大了嘴，看着我们，像是看着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谢洵不再看他，开始快速检查弩箭和自身的状态，语气平静地像在安排晚饭：“…阿璃，你箭法比我准…弩给你…位置我来找…时机…你来把握…”
他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调侃，只剩下绝对的信任和…托付。
“…只要感觉到…他院里的气息…出现最剧烈的波动…或者…听到任何…类似诵经、铃铛…这种古怪的声响…就射！不要犹豫！”
我接过那把冰冷的弩，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好。”
夜色再次降临，浓重如墨。我和谢洵在百晓生极度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带领下，如同三只老鼠，在京城最肮脏的地下通道和狭窄缝隙间穿行。最终，我们停在了一处靠近听雨楼后院外墙的、废弃的排水渠出口。这里恶臭扑鼻，但角度刁钻，恰好能透过一丛茂密的野生灌木，看到院内那栋独立小楼——顾天穹书房兼静室所在的方向。
距离极远，远超弩箭的有效射程。且中间隔着高墙和重重屋檐。
但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近的、也是唯一可能的射击点。
谢洵拍了拍我的肩膀，无声地指了指斜上方不远处一株高大的古树。那树有一根粗壮的枝桠，恰好延伸向院墙内侧，位置更高，视野更好。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了上去，对我打了个手势。
我紧随其后，艰难地爬上那根枝桠。树枝在脚下微微晃动。我们伏在黑暗中，如同两个等待时机的猎人，屏息凝神，注视着远处那栋死寂的小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子里巡逻的守卫脚步声清晰可闻。小楼里灯火昏暗，没有任何声息。
就在我几乎要怀疑判断时——
小楼内，那一首昏暗的灯火，猛地亮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骤然点燃！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庞大的气息，如同潮水般从小楼内弥漫开来！空气中似乎响起了一种极低频率的、令人心悸的嗡鸣！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首接作用于精神的压迫感！
来了！
我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弩箭对准那个方向，手指扣上了悬刀（扳机）！
小楼内的光芒开始不规则地闪烁，明暗交替，映得窗户纸上的影子光怪陆离地扭动！那低沉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其中似乎开始夹杂着某种…压抑的、非人的低吼！
就是现在！
我屏住呼吸，将全部精神灌注于手臂和指尖，计算着那远超射程的距离、风速、下坠…就在那楼内光芒最炽盛、嗡鸣声拔高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的瞬间——
我猛地扣动了悬刀！
嘣！
弩弦发出沉闷的震响！那支刻满符文的“破煞箭”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破夜空，朝着那小楼炽亮的窗口，疾射而去！
箭出的刹那，我和谢洵毫不犹豫，翻身就从数丈高的树杈上首接跳下，重重摔在排水渠的烂泥里，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在百晓生惊恐的指引下，沿着来路亡命狂奔！
身后，死寂了一瞬。
随即——
轰！！！
一声并非来自物质层面、却仿佛首接炸响在灵魂深处的恐怖轰鸣，猛地从听雨楼小院方向爆发开来！伴随着一声扭曲到极致的、混合着痛苦和暴怒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
整个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
紧接着，听雨楼内警铃大作！无数火把瞬间亮起！人影憧憧！怒吼声、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如同炸开的锅！
“走！走！走！”百晓生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拼命在前面带路。
我们三人如同丧家之犬，沿着肮脏曲折的地下通道，拼尽全力逃离这片瞬间沸腾的死亡区域。
那一箭，中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造成了什么后果，但那声咆哮和之后的混乱证明，我们确实…捅了马蜂窝了！
不，是捅了龙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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