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风仿佛都停滞了。谢洵那句“算我们一份”砸在冰冷的夜气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血腥味。他死死盯着阿七，仿佛要将这个沉默的“隐市”使者从里到外剖开来看清。
阿七面具下的目光毫无波澜，只是微微颔首：“…可以。”
没有询问，没有质疑，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谢洵喘了口气，靠着木料堆，因强撑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向我：“…先给她弄点像样的金疮药…还有吃的…热的。”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习惯性地先顾着我。
阿七没有说话，只是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小巧的皮囊扔了过来。我接过，里面是几包上好的药粉和两块用油纸包着、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肉饼。
“半个时辰。”阿七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设定好的更漏，“…此地不宜久留。半个时辰后，码头区会有一次漕帮内部的换防间隙，是离开的窗口。”
他说完，竟不再看我们，转身走到屋顶另一侧边缘，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沉默警戒起来。
我赶紧跪坐下来，手忙脚乱地帮谢洵处理腿上的伤口。那伤口极深，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黑紫色，显然还带着毒。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混合着药粉，小心翼翼地敷上去。
“…轻点…孽徒…想疼死我…”谢洵吸着冷气，嘴却不闲着，拿起一块肉饼狠狠咬了一口，含糊道，“…嗯…这耗子窝…伙食倒还行…”
他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显然饿极了也虚弱极了。但那双眼睛却始终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阿七的背影，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计算。
“…‘隐市’…”他咽下最后一口饼，压低声音，几乎只剩气音，“…水比想的还深…他们插手‘潜蛟’…绝不只是‘替天行道’…”
我点头，一边替他包扎，一边将遇到银狐、进入隐市、以及他们如何将账本“送”出去的经过，快速而低声地说了一遍。
谢洵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当听到银狐对冯子敬和李辅国的算计时，他冷哼了一声：“…驱虎吞狼？怕是养虎为患！那俩老狐狸…拿到账本…第一件事绝不是去找顾天穹拼命…而是想办法…怎么把对方和咱们…一起埋了！”
“…那怎么办？”我心一沉。
“…怎么办？”谢洵眼中闪过厉色，“…他们想斗…就让他们斗！但这把火…不能只烧在京城！”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顾天穹要跑！要回西南老巢完成那鬼仪式！这才是要害！必须在他成事之前…截住他！毁了那地方！”
“可他的‘影卫’…”
“…‘影卫’也是人！”谢洵打断我，眼神疯狂而冷静，“…只要还是人…就有办法对付…关键是…得知道他们走哪条路！运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时候动手最合适！”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阿七的背影：“…这些…‘隐市’…能提供多少？”
就在这时，阿七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平稳地传来：
“…漕帮副帮主己被买通。货船明早卯时三刻，走南漕运河。共三艘，吃水极深。‘影卫’十二人，分藏三船。领队代号‘幽魇’，善奇门遁甲，心狠手辣。”
信息精准，简洁，冷酷。
谢洵瞳孔微缩，显然也被“隐市”情报能力的细致和高效所震惊。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少了几分质疑，多了几分真正的凝重：
“…目的地？还是那个山谷？”
“…是。”阿七确认，“…但入口己被彻底封锁，山体内部多有改建，路线与前次不同。”
“…图？”谢洵追问。
“…三日后。‘隐市’会有人在山外‘落星滩’接应，提供内部路线图及所需物资。”阿七回答得滴水不漏。
三日后？落星滩？那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顾天穹抢先一步？
谢洵的眉头死死拧紧：“…太慢了！等他进了那乌龟壳，再想撬开就难了！”
“…‘影卫’押运之物，是关键。”阿七缓缓转过身，面具下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某种沉凝，“…根据零星情报推测，可能是…维持‘仪式’的核心之物，或是…‘祭品’。”
祭品？！这个词让我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气。
谢洵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看向我，眼神复杂无比，最终却只是狠狠啐了一口：“…妈的！”
他不再犹豫，挣扎着想要完全站起身：“…那就…在路上动手！抢船！毁了那狗屁‘核心’！”
“师父！你的伤！”我急忙扶住他。
“…死不了！”谢洵推开我的手，眼神灼灼地看向阿七，“…你们‘隐市’…出多少人？”
阿七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终道：“…‘银狐’少主会亲自带队。另配好手十人。包括擅长火药、毒术、机关者。但正面抗衡‘影卫’，胜算不足三成。”
三成？这几乎是送死！
谢洵却咧开一个染血的笑：“…够了！又不是去比武招亲！…暗偷明抢，下毒放火…老子就不信…十二个‘影卫’还能扛得住西面八方打闷棍！”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棍式的狠厉，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反弹。
阿七看着他，面具似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计划？”
谢洵快速在地上用炭笔画着简易的河道图，思维敏捷得不像个重伤之人：“…南漕运河…有一段‘鬼见愁’的险滩…水流最急，河道最窄…他们必在那里减速…那就是机会！”
“…水下凿船？火攻？”阿七提出方案。
“…不够！”谢洵摇头，眼神狠辣，“…‘影卫’不是普通护卫，船沉了，他们也能带着东西泅渡！要干，就干把大的！把他们和那见鬼的‘核心’…一起…炸上天！”
他看向阿七：“…你们那个玩火药的好手…能弄出多大动静？”
阿七沉默片刻，报出一个让我头皮发麻的数字。
谢洵眼睛一亮：“…好！就这么办！阿璃！”他猛地看向我，“…你跟着他们…负责点火！记住！看到信号…就跑！别回头！”
“我不！”我立刻拒绝，“我要跟你一起！”
“…这是命令！”谢洵厉声道，随即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丫头…你得活着…万一…老子没成功…总得有人…继续给他添堵…”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阿七却忽然打断，语气依旧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必须去。”
谢洵和我都愣住了。
阿七的目光转向我，那双透过面具孔洞的眼睛，平静得可怕：“…‘银狐’少主的命令。姜姑娘…是计划的关键一环。”
“…我？”我完全懵了，“…为什么？”
阿七却没有解释，只是重复道：“…这是命令。”
谢洵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盯向阿七，眼神锐利如刀，仿佛想从他脸上剜出真相。空气中的合作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就在这紧绷的沉默几乎要断裂之时——
嗖！
一支极其短小、尾羽被涂黑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下方黑暗中疾射而来！目标首指阿七的后心！
快！准！狠！几乎是同时，下方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和身体倒地的声音——那是阿七布置在周围的暗哨！
偷袭！
阿七仿佛背后长眼，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但那弩箭依旧擦着他的肋部划过，带出一溜血珠！
他闷哼一声，动作却毫不停滞，反手一甩，数点寒星射向弩箭来处！同时低吼：“…走！”
谢洵反应极快，几乎在弩箭破空声响起的同时，就猛地将我扑倒，滚向一堆厚重的油布之后！
噗噗噗！密集的箭矢钉入我们刚才所在的位置！
下方，脚步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显然有大批敌人突袭了码头，并且精准地找到了我们的位置！
“是青衣卫！还有巡防营的人！”谢洵从油布缝隙中看了一眼，脸色铁青，“…妈的！被包了饺子了！冯子敬和李辅国的动作这么快？！”
“不像！”阿七的声音带着冷意，他快速包扎了一下肋部的伤口，动作依旧稳定，“…是灭口。他们不想任何人…接近那批货！”
是顾天穹！他察觉了！甚至可能利用了冯子敬和李辅国的力量，来清除所有潜在的威胁！
屋顶下方，厮杀声越来越激烈。不断有黑衣人试图攀爬上来，又被阿七精准地打下去。但对方人数太多了！
“不能被困死在这！”谢洵咬牙，看向我，“…丫头！怕不怕？”
我看着下方涌动的火把和刀光，心脏狂跳，却用力摇头。
“…好！”谢洵眼中闪过决绝，猛地扯下脖子上一个不起眼的、似乎只是装饰的黑色木符，塞进我手里，“…拿好！万一…万一老子回不来…拿着这个…去西北…找…‘黑风驿’的瘸腿老马…告诉他…‘渭水倒流’…”
他的话被又一轮密集的箭雨打断！
阿七猛地挥袖打落几支射向我们的箭矢，沉声道：“…东北角！防守最弱！我开路！你们跟上！”
不再犹豫！阿七如同猎豹般率先冲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柄短刃，所过之处，血光迸溅！谢洵强忍腿伤，拉着我紧随其后！
屋顶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箭矢呼啸，刀光闪烁，不断有人从屋顶坠落！
我们三人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朝着东北角拼命冲杀！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
眼看就要冲到边缘！
突然，一道如同鬼魅般的灰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正前方的屋檐阴影下！那人同样戴着面具，身形瘦高，手中并无兵刃，只带着一双漆黑的手套。
他一出现，正在冲杀的阿七动作猛地一滞，如临大敌！
“…‘幽魇’！”阿七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凝重！
顾天穹麾下“影卫”的领队！他竟然亲自来了！
那“幽魇”并不言语，只是缓缓抬起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五指微张，对准了我们。
一股无形却冰冷刺骨的力场瞬间笼罩下来！仿佛空气都变成了粘稠的胶质，行动变得无比迟滞！连思维都仿佛要冻结！
是类似顾天穹的那种力量！但更加阴冷诡异！
阿七暴喝一声，周身气息暴涨，强行挣脱那股束缚，短刃化作两道流光首刺“幽魇”！
谢洵也猛地将我往身后一推，自己则喷出一口鲜血，血雾在空中竟凝而不散，化作数道血箭射向对方！这是一种极耗元气的秘术！
“幽魇”似乎微微讶异，那只抬起的手掌微微一旋。
嗡！
阿七的短刃和谢洵的血箭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旋转的墙壁，瞬间被搅得粉碎！巨大的反噬力让阿七和谢洵同时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完全不是对手！
“幽魇”向前踏出一步，那只手再次抬起，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指向了我…或者说，指向我怀中谢洵刚刚塞给我的那个黑色木符！
他要抢那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砰！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呼啸，猛地从远处黑暗中射向天空，炸开一团醒目的绿色火焰！
是“隐市”的求救信号？！
几乎在信号炸响的同时，码头另一个方向，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紧接着是混乱的喊叫声：“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突如其来的混乱暂时打断了“幽魇”的动作。
阿七眼中精光一闪，毫不恋战，猛地抓住我和谢洵，低吼：“跳！”
我们三人毫不犹豫，朝着东北角下方那漆黑的水面，纵身跃下！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我们吞噬！
身后，隐约传来“幽魇”那冰冷无波的、带着一丝愠怒的冷哼声。
但更多的箭矢，己经如同疾雨般射入我们落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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