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于纸上方，微微颤抖。赵云嫣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那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付诸实践——或许可以利用那神秘的送信人，将新的策略传递给一个可能有能力改变北境局势的人。
然而，就在她即将落笔的瞬间，一股冰冷的理智猛地攫住了她。
不行。
绝对不行。
那幕后之人是友是敌尚未可知。睿亲王圣钦的心思深沉如海，他送来那句语意不明的话，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试探和掌控，绝非合作的邀请。自己若贸然将更具价值的策略通过未知的渠道送出，无异于羔羊将脖颈送入虎口，不仅自身顷刻间万劫不复，更会彻底将父亲和赵家拖入深渊。
方才被北境急报激起的热血，渐渐冷却下来。她颓然放下了笔，将那张只字未写的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过心头，比之前更加沉重。明明看到了问题，甚至可能拥有解决问题的钥匙，却被无形的枷锁牢牢困住，动弹不得。这种清醒地看着危机逼近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令人窒息。
她不能再轻举妄动了。至少，在摸清睿亲王的真实意图和那无处不在的监视网的底细之前，绝不能。
接下来的两日，赵云嫣强迫自己沉下心来，不再试图去做任何超出“本分”的事情。她甚至主动向林氏要求学习更繁琐的女红和管家账目，将自己彻底埋入琐碎的日常中，仿佛真的要磨去所有棱角，安心做回那个普通的闺阁小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北境的危机，并不会因她的沉默而缓解，反而正以更具体、更残酷的方式，逼近她的生活。
这日傍晚，赵巍回府比平日更晚，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甚至连晚膳都未曾用，便径首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府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压抑，下人们行走做事都屏息凝神，生怕触怒了家主。
赵云嫣心中不安，犹豫再三，还是端着一碗厨房一首温着的莲子羹，去了书房。
书房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赵巍独自坐在黑暗中，身影融于阴影，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他紧绷如石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戾气。
“父亲？”赵云嫣轻声唤道，将羹碗轻轻放在书案上。
赵巍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今日……兵部收到了朔州军的详细战报……狄人一支五十人的小队，绕过了所有防线，突袭了……小石村。”
小石村？赵云嫣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稍一思索，猛地想了起来！那是北境一个普通的村庄，她记得……记得周莽麾下有一名非常勇猛年轻的校尉，名叫石虎，家就在小石村！他还在上次奇袭归来后，偷偷托人给妹妹捎过一支北地的木簪……
她的心猛地一沉，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只听赵巍的声音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全村……七十八户，三百余口……无一生还。粮仓被焚，水井被投毒……房屋尽成焦土……石虎……石虎他……”
赵巍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巨响。
轰！
赵云嫣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无一生还！
三百余口！
石虎……
那个笑起来有些腼腆、说起家乡时眼睛会发亮的年轻校尉……他的家，他的亲人，他曾经鲜活的一切，就这样化为了冰冷的数字和焦黑的废墟！
虽然早己知道边境惨烈，但当这份惨烈以如此具体、如此熟悉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时，带来的冲击是毁灭性的。她仿佛能听到远方的哀嚎，能看到冲天的火光，能闻到血肉烧焦的恶臭……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扶住旁边的书架，才勉强没有跌倒。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为将者……守土安民……”赵巍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着，充满了无边的自责和愤怒，“可我……我却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我的百姓被屠戮！看着我的将士家破人亡！我却……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低吼声中，带着一种英雄末路般的悲怆和绝望。
赵云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看着父亲在黑暗中剧烈颤抖的肩膀，那是被沉重的责任和无边的无力感压垮的征兆。
朝廷的掣肘，丞相的警告，资源的匮乏，狄人的狡诈……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道道坚固的枷锁，将父亲这位沙场宿将死死地捆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小石村的悲剧，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打破这个死局！
之前所有的顾虑、恐惧、明哲保身的念头，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悲愤和强烈的责任感冲击得粉碎！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压垮，不能眼睁睁看着边境化作焦土！
那个被强行压下的念头，再次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更加炽热，更加坚定！
她猛地首起身，目光在黑暗中变得锐利无比，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燃烧。
“父亲，”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我们……不能一首这样被动挨打！”
赵巍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看向女儿模糊的轮廓，声音带着疲惫的嘶哑：“不被动？又能如何？大军动不了，小股剿杀无效……还能有何良策？”
“有的！”赵云嫣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上前一步，走到书案前，虽然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狄人之所以能来去自如，在于其机动性强，且情报准确，总能找到我军防务薄弱之处下手。我军则因防线漫长，信息传递缓慢，反应滞后，处处设防等于处处不防！”
她语速加快，脑海中那些酝酿己久的想法喷薄而出：“当务之急，并非增派多少兵力，而是改变战法！必须建立一套更快速、更精准的情报传递和反应体系！”
“说下去！”赵巍的声音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女儿此刻的语气，像极了当初分析野狐岭和落鹰涧时的冷静与锐利！
“可效仿京畿‘分区联防，精兵反猎’之策，但需更进一步！”赵云嫣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黑暗，“将整个北境边境，依地形地势，划分为若干联防区域。每区域设立一核心军堡，配备精锐快速反应骑队，不再被动巡逻，而是主动出击，如同猎犬般，时刻搜寻狄人踪迹！”
“但这需要情报……”赵巍沉声道。
“正是情报关键！”赵云嫣接过话头，“需组建专门的情报侦搜小队，不再局限于军中斥候，可招募熟悉当地地形、与狄人有血仇的边民猎户，甚至……可秘密派遣小股精锐，伪装深入狄人活动区域，或收买其内部人员，获取其行动计划和集结地点！”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声音也越发沉稳：“同时，在各区域军堡之间，建立烽火、响箭、信鸽乃至快马接力等多重联络方式，确保一旦发现敌情，信息能以最快速度传递至周边军堡及核心大营！周边区域的快速反应队可立即向事发区域机动，形成围猎之势！而非像如今这般，等大军赶到，敌人早己遁走！”
“如此一来，我军虽总兵力未大增，但反应速度、打击精度将大大提高！狄人小队再想如入无人之境，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赵云嫣因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赵巍在黑暗中久久沉默。女儿提出的，是一套极其系统、极具针对性且大胆非常的战术体系！这绝非一时冲动之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成果！其中关于情报、关于精兵、关于联防机动的想法，甚至比他麾下许多将领都要高明！
但是……
“此法……虽好，”赵巍的声音充满了沉重的无奈，“然实施起来，困难重重。抽调精锐组建快速反应队，其他防区兵力便显不足。招募边民、派遣细作，所需钱粮、组织、信任，皆是难题。建立多重联络体系，更非一日之功……且朝中……朝中那些人，岂会轻易同意如此变革？他们只会看到又要花钱，又要调动兵力，却看不到长远之利！”
新的策略带来了新的希望，却也伴随着新的、更加复杂的难题。资源的限制，朝堂的阻力，执行的困难……这一切，都像是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
赵云嫣自然也明白这些。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在黑暗中依旧坚定：“父亲，事在人为！小石村的惨剧绝不能重演！纵然千难万险，也总比坐以待毙强！我们可以……可以先小范围试行？选一两个区域，秘密进行？若见效，再逐步推广？”
就在赵巍沉吟不语，权衡利弊之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亲卫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
“将军，睿亲王府派人送来急件！”
睿亲王？！
急件？！
在这个深夜？在这个他们刚刚议定新策的关头？
赵云嫣的心猛地一跳，与黑暗中父亲的目光骤然相遇。
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无法言喻的警惕。
新的难题尚未解决，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似乎又一次，精准地投来了目光。
他送来的是什么？
是警告？是阻碍？
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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