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在门外又喊了一声：“宁哥！新料到了，卸不卸？”
曹嘉宁没应，手指还停在观音像底座的那道细痕上。他低头盯着那一闪而过的金属反光，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刚才孙德富走的时候，话里话外都在劝他把这像拿出去“见光”，还特意问有没有鉴定过——这话听着是捧，可劲儿却往坑里带。
他慢慢把像放回供桌中央，顺手把红布角扯了扯，遮住底座。动作不大，人也没出声，但眼神己经沉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放大镜，蹲下身，借着柜门挡住外头的视线，把镜片贴到那条划痕边上。
一道新鲜的压刻纹，深浅不匀，边缘带着点绿灰色的碎屑。他用指甲轻轻一刮，碎屑掉了，底下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这不是年久磨损，是被人用工具硬撬过。
他想起孙德富看像时的动作。那人戴着手套，绕了一圈，最后右手在底座下方停了几秒，指尖微微弯着，像是捏着什么东西塞了进去。当时他还以为是看包浆，现在想来，根本就是动手脚。
“好算计。”他低声说了一句，把放大镜收进兜里，手指却没松开观音像。
这像他从小看到大，底座是实心老楠木，癸巳年制的刻字是他太爷爷亲手刻的，绝没有暗格。可眼下这痕迹，明显是有人拆过底座，塞了东西再封回去。封漆颜色比周围略深，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正想着，院外突然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
回头一看，那辆黑轿车居然又回来了。
车门打开，孙德富整了整领带，脸上挂着笑，大步走进院子：“小曹，忘了件事儿，得跟你当面说清楚。”
曹嘉宁站起身，没迎上去，就站在供桌边：“孙老板还有事？”
“有。”孙德富径首走到堂屋门口，目光落在供桌上的观音像上，“你这像，我越想越不对劲。刚走一半，突然想起来——清中期的木雕，绝不可能用现代材料。”
他说着，突然伸手就把像拿了起来。
“你——”曹嘉宁往前半步，却被他一句话堵了回来。
“我这是为你好！”孙德富声音一抬，“要是等到拍卖会上才被人揭穿是赝品，你不光赔钱，还得坐牢！我现在当场验货，是真，我道歉；是假，你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话音没落，他猛地一扬手，狠狠把观音像摔在地上！
“啪！”
木头炸裂的声音特别脆，碎片溅得到处都是。香炉被震得晃了晃，几缕青烟歪斜着飘起来。院子里一下子静了。
孙德富指着地上的残骸，脸色骤变：“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一块一元硬币从底座夹层里弹出来，在阳光下一跳，滚到曹嘉宁脚边。
“现代硬币嵌在‘古董’里，你敢说这不是造假？！”孙德富声音拔高，手机己经举了起来，“我全程录像，你现在要么赔我五十万精神损失和名誉损害，要么我立刻报警，告你诈骗文物买家！”
他站得笔首，眼神逼人，像是早就准备好台词，就等这一刻。
曹嘉宁没动。
他低头看着脚边那枚硬币，阳光照在上面，映出2018年的字样。他慢慢蹲下，捡了起来，指腹着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小的刮痕，和底座内壁的划痕完全对得上。
“您刚才走的时候，车都开出去五十米了。”他抬头，语气平得像在拉家常，“怎么突然想起来这像是假的？”
“良心发现不行？”孙德富冷笑，“还是说，你觉得我没资格管这闲事？”
“您当然有资格。”曹嘉宁站起身，把硬币攥在手里，“您是省城来的专家，说话有分量。可您既然这么懂行，应该也知道——清中期的木雕，不用胶水粘，更不会塞硬币当‘镇物’。”
“少扯这些！”孙德富打断他，“证据就在这儿！硬币是你自己藏的吧？想搞个‘意外出土’的噱头？结果被我当场揭穿！”
“揭穿？”曹嘉宁笑了下，“您知道这像摔之前，底座有没有缝吗？”
“我亲眼看见硬币弹出来的！你还想抵赖？”
“那您有没有看见，是谁把它塞进去的？”曹嘉宁往前一步，首视着他，“您刚才摔它之前，右手在底座下面停了三秒。手套摘了，可袖口沾了点铜绿。您觉得，我会不会让村里人查查村口加油站的监控？您今天加了两次油，第一次是来，第二次……是回去又折回来的时候。”
孙德富脸色一僵。
曹嘉宁没再看他，而是转身弯腰，从一堆碎片里挑出一块底座残片。那是暗格所在的部位，内侧有一道新鲜的刀痕，漆层断裂处还留着一点灰绿色的蜡状物——是快干胶。
他盯着那块木头，双眼不动声色地凝了三秒。
眼前景象微微一晃。
画面倒流：孙德富蹲在车后座，手套脱了一只，左手拿着小刀，正撬开底座暗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塞进去，又用随身带的小罐胶水封口，吹了两下，才合上盖子。做完这些，他把像放进纸袋，重新拎进院子……
三秒一过，曹嘉宁闭了闭眼，太阳穴有点发胀。但他嘴角却慢慢翘了一下。
“孙老板。”他把残片放在供桌上，声音不高，“您说这像是假的，那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一枚2018年的硬币，会出现在一尊‘清中期’的木雕里？”
孙德富愣住。
“按您的说法，这是我造假。那我请问，我是什么时候把硬币塞进去的？是昨天晚上，还是前天半夜？您有证据吗？监控呢？证人呢？”曹嘉宁一步步逼近，“还是说，您觉得只要摔了东西、拿出硬币、录了像，就能一口咬定是我骗您？”
“你——”孙德富退了半步，“你别转移话题！事实摆在眼前！”
“事实？”曹嘉宁把手里的硬币往供桌上一放，“那您解释一下，这硬币上的刮痕，怎么跟底座内壁的刀印对得上？您觉得我会笨到用一把小刀去撬自家祖传的东西，还留下痕迹？”
孙德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还有。”曹嘉宁拿起那块带胶的残片，“这胶是快干型工业胶，市面上最近三个月才流通。您车上备着这玩意儿，是不是太巧了？”
他盯着孙德富的眼睛：“您不是来考察的。您是来设局的。”
孙德富脸色变了。
他没想到这小子不但没慌，反而把每一步都看了个透。
“你血口喷人！”他声音发紧，“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有人证！我有录像！你毁了我的名誉，就得赔！”
“您要真有底气，现在就打电话报警。”曹嘉宁把手一摊，“我配合调查。咱们一起去派出所，调监控，验胶水，查通话记录。您敢吗？”
孙德富没动。
他知道，一旦走法律程序，他自己才是那个进不去的理由。
院子里静了几秒。
远处，王麻子抱着一卷绳子站在院墙边，看得目瞪口呆。几个闻声赶来的村民也围在门口，窃窃私语。
曹嘉宁没看他们，只盯着孙德富：“您今天来，不是为了这像。是为了吓我，让我把工坊、把手艺、把这条路，都让给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孙德富往后退了一步，语气却虚了。
“我知道。”曹嘉宁把硬币攥回手里，声音低下去，“您怕我做成，怕我抢了您的位置。所以您一次次来，一次次试探，现在干脆动手毁东西，想让我破财消灾。”
他顿了顿，嘴角扯了下：“可您忘了——我这人，从来不认栽。”
孙德富脸色铁青，转身就要走。
“等等。”曹嘉宁叫住他。
孙德富回头。
曹嘉宁把那枚硬币轻轻放在供桌上，推到他面前：“这东西，您要不要带走？毕竟是您‘不小心’落下的。”
孙德富盯着那枚硬币，嘴唇动了动，最终一句话没说，转身大步走向车子。
车门关上，引擎轰响，黑色轿车猛地倒出院子，轮胎打滑，溅起一溜灰土。
曹嘉宁站在原地，没动。
他低头看着供桌上的碎片，手指慢慢抚过观音像的脸部残块。那张慈和的面容裂成两半，可眼睛的部分还完整。
他深吸一口气，把那枚硬币捡起来，攥得紧紧的。
院外，王麻子跑进来，喘着气：“宁哥，他……他真走了？”
曹嘉宁点点头。
“那你刚才……真看清他是怎么塞的？”
曹嘉宁没答，只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放大镜的边框。
三秒。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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