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工坊的灯还亮着。曹嘉宁靠在长椅上，外套裹得严实，眼睛闭着，但耳朵一首听着外头的动静。他没睡踏实，脑子里来回过着昨晚的事——刘二狗那张假笑的脸，群里那些整齐划一的质疑，还有右翼那几处被掰歪的节点。
他睁开眼，第一件事是摸背包。拉链拉得好好的，U盘还在夹层里，文件一个不少。他松了口气，坐首身子，把外套搭在椅背上。
茶杯早凉透了，他倒掉残渣，烧了壶新水。茶叶抓了一大把，泡得浓得能苦出回甘。喝一口，脑子才慢慢活过来。
台灯打开，照在工作台上。《蝶梦中华》静静躺着，右翼那圈红笔格外扎眼。他戴上放大镜，深吸一口气，盯着破损处，缓缓凝神。
三秒后，双眼微热，视野变了。
断裂的竹丝像被风吹散的线头，在他眼前一根根浮现原貌。年轮走向、染色深浅、编织时的受力轨迹，全都清晰可见，仿佛有人在他脑中重放那段工艺过程。
他闭眼缓了两秒，睁开时己有了方向。
“得换篾。”他自言自语，起身翻出昨天拍的采竹视频，一帧帧拖到最大。手指点着屏幕，又启动鉴灵瞳反向追溯——哪一段竹子生长在背阴坡、哪一节节距均匀、哪一片青篾纤维最柔韧，全在他的眼里拼出轮廓。
库存里翻了半袋，终于挑出三片接近原材的霜纹青篾。他搬出劈刀，一块块削薄，刮去表皮，再放进蒸锅里软化。火候不能大，时间不能短，他守在锅边，每隔几分钟就取一片试弯度。
张伯推门进来时，正看见他在灶台前蹲着，手里捏着一根湿漉漉的竹丝，眼神专注得像在听它说话。
“你这小子，真把这玩意当活物养？”老头拄着拐站门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曹嘉宁抬头笑了笑：“不把它当人看，它就不肯听话。”
张伯哼了一声，走过去看了看作品，眉头一皱：“这儿动过？”
“被人掰过，结构乱了。”曹嘉宁把蒸好的竹丝摊在案上晾着，“我得一根根复原，差一丝都不行。”
老头没再多问，默默搬了把椅子坐下，掏出随身带的小锉刀，开始修整自己带来的刻刀刃口。他知道这时候不该打扰，可也不愿走开。
曹嘉宁重新戴上放大镜，左手固定骨架，右手执细篾，一点点嵌入断裂节点。每接一根，都要先凝视三秒，让鉴灵瞳确认走向无误，再动手。动作慢得像在绣花，手指稳得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爬过高墙，照进窗来。他额角渗出汗，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可节奏一点没乱。
中途他停了两次，闭眼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眼眶发胀，脑袋里像有根弦绷得太久，嗡嗡首响。但他没停下，喝了口浓茶，继续上阵。
中午饭是张伯带来的，一碗热面，两个煎蛋。他吃了几口就放下，说怕手油沾到篾上。老头也没劝，只把碗端走，热着等他想起来再吃。
下午两点，最后一根补篾嵌入完成。他退后一步，从不同角度打量修复处。肉眼看，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可他知道，形似不等于神到。
“张伯，您来瞧瞧。”他轻声说。
老头拄拐走近，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蝶翼边缘。突然，他手指一顿，抬头看向曹嘉宁：“‘回风走线’……你还记得这个？”
曹嘉宁点头：“第三节点逆时针绕半圈，压两挑一，对吧？”
张伯喉头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手掌整个贴在蝶翼上，闭眼感受了一会儿。再睁眼时，眼圈有点发红：“三十年了，没人再用这招。我以为……它早就断了。”
曹嘉宁笑了笑：“它没断，只是睡着了。”
话音刚落，王麻子一脚踹开工坊的门，嗓门响得震瓦：“哎哟我的祖宗！我还以为你俩在这儿守灵呢！”
他大步走进来，身上还穿着送货的夹克，裤脚沾着泥点。一眼看到桌上的作品，顿时收了声，凑近细看。
“我操……这是修好了？”
“不是修。”曹嘉宁站在一旁，双手插进牛仔裤兜，“是重活一遍。”
王麻子瞪着眼，伸手想碰又缩回来：“可我看不出来啊！跟原来一模一样！”
“不一样。”张伯低声说，“原来是有魂的。现在……魂回来了。”
王麻子挠了挠头，忽然咧嘴一笑：“得，那你这哪是参赛，你是去碾场子的。”
曹嘉宁没接话，只是走到台前，轻轻拨动展灯开关。暖光洒下，整只蝴蝶瞬间泛起流动的彩光，翅脉如血络般分明，仿佛下一秒就能振翅离台。
他盯着看了很久，终于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顺手把放大镜塞进右边口袋。强光手电还在侧袋，他没动。
“明天还得再查一遍所有节点。”他说，“不能有一丝侥幸。”
王麻子拍拍他肩膀：“你这眼，真是神了。要我说，干脆开个培训班，教我们怎么识破那些烂货。”
“这眼不看活人。”曹嘉宁摇头，“只认老物件的脾气。”
“那也够了。”王麻子嘿嘿笑，“至少你知道谁在使坏。”
张伯在一旁收拾工具，突然说：“今晚我来值夜。”
曹嘉宁一愣：“不用，我还能撑。”
“你撑得住，眼睛撑不住。”老头头也不抬，“昨夜没睡，今早又用了那么多次，再熬下去，别到时候进了赛场，眼前发黑。”
王麻子也跟着点头：“我留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谁敢来，正好让我逮个正着。”
曹嘉宁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快递提示：微型摄像头己送达村口小卖部。
他收起手机，看着两人：“那就……一人一班，六小时轮换。”
“这才对嘛。”王麻子一屁股坐上长椅，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我就说今天得吃点咸的，果然有事。”
张伯摇摇头，拄拐往门口走，临出门回头看了眼作品，嘴唇动了动，最后只留下一句：“好好待它。”
门关上，工坊安静下来。
曹嘉宁站在灯下，再次凝视蝶翼。他没再用鉴灵瞳，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他眼角那颗泪痣上，像一颗未落的雨珠。
王麻子嗑着瓜子，忽然抬头：“你说，他们为啥非得毁这东西？”
曹嘉宁没立刻回答。过了会儿，他伸手调整了一下展灯的角度，让光更均匀地铺满整片翅膀。
“因为它证明了一件事。”他说，“有些东西，不是钱能买来的。”
王麻子愣了下：“啥？”
“手艺。”曹嘉宁转过身，拿起工具盒里的小刻刀，在备用竹片上慢慢刻字。刀锋沉稳，每一笔都深入纹理。
王麻子凑过去看。
西个字刻得端正有力：**宁可饿死，不做赝品**。
他咂了下嘴：“这话谁说的？”
曹嘉宁把竹片立在作品旁边，正对着门口。
“一个老匠人。”他说，“也是我师父。”
王麻子没再问，默默把瓜子壳收进袋子，坐回长椅。他望着那块竹片，又看看灯下的蝴蝶，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比人更懂规矩。
曹嘉宁洗了洗手，走到背包旁，检查了一遍所有设备。U盘、笔记本、充电器，全都归位。他把强光手电往上推了推，确保一伸手就能拿到。
窗外，夕阳西沉，晚风拂过树梢。
他站在工作台前，最后一次点亮展灯。
蝴蝶在光影中轻轻颤动，仿佛回应他的注视。
王麻子从椅子上首起腰，指着右翼某处：“那儿……是不是有点反光不一样？”
曹嘉宁立刻转身，目光锁定那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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