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夏天来得迅猛而炽烈。铁皮棚市场像个巨大的蒸笼,热浪裹挟着汗味、尘土味、廉价塑料味和各种电器元件散发出的微弱焦糊味,闷得人喘不过气。陈海生守着摊位,汗水顺着鬓角、脖颈不断滑落,浸湿了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紧紧贴在背上。他手里攥着一块湿抹布,一遍遍擦拭着摊位上的几台“白云山”台扇和角落里那几台略显陈旧的国产收音机。风扇叶片徒劳地搅动着粘稠的空气,吹出的风也是热的。
生意依旧清淡。大件电器动辄上百元,不是轻易能出手的。他主要靠卖些零配件——电池、电线、保险丝,偶尔帮人修修收音机、电饭锅之类的小毛病,赚点微薄的修理费,勉强维持摊位费和家里的开销。账本上,收入和支出像两条疲惫的线,艰难地、缓慢地向上爬升,每一次微小的盈利都伴随着母亲药费的增加和小妹学习用品的消耗。生存的压力像一层坚硬冰冷的壳,紧紧包裹着他,让他不得不精打细算,甚至显得有些斤斤计较。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的咸涩和生活的重量。
这天下午,市场里人不多,只有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一个穿着灰色工装、头发花白的老伯,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旧帆布工具包,满头大汗地走到陈海生的摊位前。他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捧出一台外壳己经泛黄、布满划痕的“红灯”牌收音机。
“小同志,”老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有些沙哑,“我这老伙计……不响了。能帮我看看吗?不费事的话,帮我修修?”他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收音机的外壳,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陈海生放下抹布,接过收音机。入手沉甸甸的,是那种老式晶体管收音机的分量。他仔细看了看外壳的磨损,又摇了摇,里面没有松动的零件声。“阿伯,您这收音机有些年头了。我先看看。”他拿出螺丝刀,动作熟练地拧开后盖。
一股淡淡的灰尘和旧电器的味道散出来。里面的元件排列整齐,但积了不少灰。陈海生拿出他那套简陋的工具——一把尖嘴钳,一把镊子,一支电烙铁,还有几样小工具。他仔细检查着电路板,用镊子轻轻拨动元件,寻找可能的虚焊点或损坏的零件。
老伯就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汗水顺着额角的皱纹流下,也顾不上擦。他搓着手,有些局促:“小同志,麻烦你了……这收音机跟了我十几年了,晚上听听新闻,听听粤曲……习惯了。要是修不好……”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眼神里的失落显而易见。
陈海生没抬头,专注地用万用表测试着几个关键点的电压。他很快找到了问题——一个滤波电容老化失效了,还有一个焊点虚焊。不是什么大毛病。他抬起头:“阿伯,问题不大。换个小零件,焊一下虚焊点就行。零件钱加手工费,收您……一块五毛钱,您看行吗?”
“一块五?”老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和感激,“行!行!太谢谢你了小同志!”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着的小钱卷,一层层打开,里面大多是分币和毛票。他仔细数出一块五毛钱,双手递给陈海生。
陈海生接过钱,点点头:“您稍等,很快就好。”他找出一个同样型号的旧电容(这是他平时从废品里拆下来备用的),又拿起电烙铁,熟练地操作起来。焊锡融化时散发出特有的气味,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他动作麻利,几分钟就搞定了。重新装好外壳,插上电源,拧开旋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清晰而略带沙哑的粤曲声流淌出来,是熟悉的《帝女花》选段。老伯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绽开笑容,连声道谢:“好了!好了!谢谢你啊小同志!声音比原来还亮堂些!”
陈海生把收音机递还给老伯,看着他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他收好工具,准备把那一块五毛钱放进钱盒。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老伯刚才打开的手帕一角,似乎还夹着一张卷起来的、颜色稍新的纸币——是一张“大团结”(十元)。老伯显然没注意到,或者以为己经全部收好了。
十块钱!对陈海生来说,这几乎是他好几天的生活费!可以给阿妈多抓一副药,可以给小妹买双新凉鞋,可以……无数念头瞬间闪过脑海。生存的硬壳本能地收紧,诱惑像毒蛇的信子,悄然探出。他只需要装作没看见,等老伯离开……这十块钱就能落入他的口袋。没人会知道。老伯年纪大了,可能自己都记不清带了多少钱出来。
他的手停顿在钱盒上方,指尖离那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流下,滴落在摊位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市场里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跳动声。咚咚!咚咚!像一面破鼓在敲。
老伯己经抱着修好的收音机,心满意足地转身,准备离开。
“阿伯!”陈海生的声音有些干涩,几乎是脱口而出。
老伯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小同志,还有事?”
陈海生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抬起手,指向老伯手帕里露出的那个小小的纸卷:“您……您钱掉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老伯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那张卷着的十元钱。他“哎呀”一声,连忙掏出来,脸上满是后怕和庆幸:“瞧我这记性!差点丢了!这可是我这个月的伙食费啊!多亏了你啊小同志!”他感激地看着陈海生,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谢意,“你真是好人!好人啊!”
陈海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应该的,阿伯。您慢走。”
老伯千恩万谢地走了。陈海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市场的拐角,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钱盒里那一块五毛钱,又看了看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浪尖淘金 那十块钱的诱惑是如此真实而巨大,放弃它,就像从自己身上硬生生剜掉一块肉。生存的硬壳上,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有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
“傻仔!”隔壁张姐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不解,“十块钱啊!够你卖多少电池电线了?那老伯自己都没发现!你倒好,巴巴地还回去!图啥?图人家一句‘好人’?好人能当饭吃?”
陈海生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抹布,继续擦拭那几台落了些灰尘的台扇。风扇叶片转动,吹起他额前汗湿的头发,露出紧抿的嘴唇。
“就是,”旁边卖杂货的老吴也凑过来,压低声音,“海生,不是我说你。这年头,谁不是能捞一点是一点?你这摊位费、水电费、家里开销,哪样不要钱?一块五毛修台老古董收音机,你图啥?还白白把十块钱往外推!脑子进水了?”
陈海生依旧沉默。他拿起账本,翻到最新一页。在今天的流水账下方,他拿起笔,犹豫了一下,然后工工整整地写下:
修“红灯”收音机一台,收入:1.50元。
备注:拾得顾客遗失十元,己归还。
写完,他看着那行字,心里那点因为放弃十块钱而产生的剧烈刺痛感,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微小的暖流冲淡了一些。虽然账本上的数字没有增加,但他感觉心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几天后,那个修收音机的老伯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他带来了一个穿着同样工装、年纪相仿的老工友。
“老李,就是这个小同志!”老伯指着陈海生,热情地介绍,“手艺好,人实在!我那老‘红灯’就是他修好的!价钱还公道!”
老李手里提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西西方方的东西,看起来像个小型的电炉或者电饭锅。他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小同志,我……我这个‘三角牌’电饭锅,插上电没反应了,能帮我看看吗?”
陈海生点点头,接过电饭锅检查起来。这次的问题稍微复杂点,是温控器坏了。他如实告知,并报了个合理的价格。老李和老伯商量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
陈海生认真修理的时候,老伯就在旁边和老李闲聊,话里话外都是对陈海生的称赞:“……你是不知道,上次我差点丢了十块钱,就是这小同志捡到还给我的!现在这样的后生仔,不多见了!”
老李听着,看向陈海生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信任。
又过了几天,市场里一个卖服装的年轻摊主,拿着一台接触不良、时响时不响的“燕舞”牌录音机来找陈海生。他听说了老伯的事,特意找过来的。“海生哥,帮我看看呗?听说你手艺好,人还特实在!”
陈海生帮他修好了录音机,收费依然公道。年轻摊主很高兴,临走时拍着胸脯说:“海生哥,以后我这边老乡谁家电饭锅、电风扇坏了,我都介绍他们来找你!”
信任,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虽然微弱,却开始一圈圈扩散。
这天下午,市场管理处那个戴着眼镜、姓周的工作人员(就是当年给陈海生办执照的老周)路过陈海生的摊位。天气太热,他停下来,站在陈海生的“白云山”台扇前吹风,顺便闲聊了几句。
“小陈,生意怎么样?”老周推了推眼镜。
“还行,周同志。混口饭吃。”陈海生回答得朴实。
老周点点头,目光扫过陈海生摊位上那些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电器和摆放整齐的零配件,又落在他那本摊开在桌上、字迹工整的账本上。他随意瞥了一眼,正好看到前几天那条“拾得顾客遗失十元,己归还”的记录。
老周的眼神微微一动,没说什么。他吹了一会儿风,临走时,像是随口提了一句:“对了,下个月区里要搞个‘文明个体户’的评选。你这摊位……保持得不错。”说完,他拍了拍陈海生的肩膀,转身走了。
陈海生愣了一下,看着老周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账本上那条记录,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拿起笔,在那条记录旁边,轻轻地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对勾。
傍晚收摊时,陈海生照例仔细清点货物,锁好小木箱。他蹬着三轮车,载着一天的疲惫和微薄的收获回家。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友谊商店那扇巨大的玻璃橱窗时,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里面,那台巨大的SONY彩电依旧流光溢彩,KENWOOD音响冷峻而神秘。
梦想依然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生存的硬壳依旧沉重地压在身上,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和残酷。
但当他蹬着车,拐进通往城中村的那条熟悉而泥泞的小路时,脑海里却清晰地回响着老伯那声发自肺腑的“谢谢你啊小同志!”,回响着年轻摊主那声爽快的“海生哥!”,还有老周那句看似随意的“保持得不错”。
这些声音很轻,很微弱,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和遥远的梦想面前,似乎不值一提。但它们像一颗颗小小的、带着温度的鹅卵石,投入了他被硬壳包裹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他用力蹬了一下三轮车,链条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汗水再次浸湿了后背,但他感觉,那层坚硬的壳,似乎被这些细微的暖流浸润着,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刺骨,密不透风。在那坚硬的壳里,一颗柔软的心,正笨拙而执着地跳动着,为这艰难的生活,也为那遥不可及的梦想,提供着微弱却持续的动力。
他知道,路还很长,很难。但他更知道,有些东西,比账本上冰冷的数字更重要,比橱窗里昂贵的机器更值得守护。那是在这咸腥的海风、滚烫的烈日和沉重的现实夹缝中,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叫做“信任”的东西。它像一颗种子,在他硬壳包裹的内心深处,悄然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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