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夏天迅猛而炽烈。五月刚过,空气就变得粘稠滚烫,白花花的阳光炙烤着铁皮棚子市场,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汗水和廉价塑料的燥热气味。陈海生蹲在他那个角落的“柜台”后面,手里捏着一截快被汗水浸软的铅笔头,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笨拙地写着什么。
他写的是一张借条。
“今借到王伯人民币贰拾元整(¥20.00),用于支付夜校文化补习班毕业考试报名费及教材费。定于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五日前归还。借款人:陈海生。”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报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蓝色的水渍。二十块钱,是他现在全部家当的一半。但夜校李老师说了,文化补习班马上要结业考试了,考过了能拿“毕业证”,以后找工作、做生意,也算是个“文化人”的证明。报名费加新发的两本复习资料,正好二十块。
“海生仔!”隔壁卖尼龙袜的大姐,人称“花姐”,摇着蒲扇凑过来,瞥了一眼他写的借条,“哎哟,写借条啊?要钱用?找王伯那个铁公鸡?利息高得很嘞!”
陈海生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王伯放债利息高,但他没得选。阿妈的药不能停,摊位租金要交,他还要留点钱去通发街淘点便宜的电子元件,继续鼓捣他那台半死不活的“红灯”收音机。这二十块,只能靠借。
“要我说,你折腾那破收音机有啥用?”花姐撇撇嘴,“还不如跟我去拿点新到的‘港版’丝袜,好卖得很!比你这破纸箱子里的针头线脑强多了!”
陈海生摇摇头,没说话。他把写好的借条仔细折好,塞进口袋,起身锁好他那几乎空无一物的“柜台”——其实就是用铁丝把木板门拧紧。然后,他蹬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三轮车,顶着烈日,朝王伯开在村口的小杂货店骑去。
王伯是个精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店里弥漫着酱油、咸鱼和劣质香烟的味道。陈海生说明来意,递上借条。王伯推了推老花镜,眯着眼看了半天,又上下打量了陈海生一番。
“海生仔,二十块,不是小数目哦。”王伯慢悠悠地说,“你拿什么还?就靠你那个鸟不拉屎的摊子?”
“我……我会还的,王伯。”陈海生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八月十五号前,一定还上。我写借条了。”
王伯拿起那张皱巴巴的报纸借条,又看了看陈海生那张被晒得黝黑、却透着股执拗劲的脸。他认得陈海生,知道他虽然穷,但从不赖账,以前赊点盐巴酱油,都是按时还的。
“利息嘛……”王伯拖长了调子。
“按规矩,一分利。”陈海生抢着说。他知道规矩,月息一分,二十块一个月就是两毛钱利息。
王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拉开抽屉,数出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又加了几张毛票,凑够二十块,拍在柜台上:“拿好。八月十五,连本带利,二十块两毛,一分不能少。”
“谢谢王伯!”陈海生抓起钱,紧紧攥在手心,那崭新的纸币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他转身走出杂货店,身后传来王伯拨弄算盘的清脆响声,像是在为他倒计时。
夜校的灯光,在燥热的夏夜里,显得格外珍贵。那是一个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大教室,屋顶很高,几盏白炽灯吊下来,光线不算明亮,但足以照亮下面几十张挤在一起的、斑驳的旧课桌和长条板凳。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香皂味、还有粉笔灰的味道。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一股股热浪。
教室里坐满了人。有和陈海生一样在市场摆摊的小贩,有附近工厂穿着工装的年轻工人,有返城知青模样的中年人,甚至还有几个抱着孩子来听课的年轻妈妈。大家年龄、身份各异,但眼神里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对知识的渴求和改变命运的期盼。
讲台上,教语文的周老师正在讲解应用文写作。他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所以,借条,一定要写清楚!借款人,出借人,金额大写小写,归还日期,利息约定(如果有),缺一不可!最后,借款人要签名,按手印!这是法律依据!马虎不得!”周老师敲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
陈海生坐在后排角落,听得格外认真。他面前摊开一本崭新的《文化补习教材(下册)》,旁边放着他那个厚厚的、卷了边的自制账本。他一边听,一边在账本的空白页上,模仿着周老师黑板上的格式,一遍遍练习写借条、收据、甚至简单的合同条款。他的字依旧歪歪扭扭,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但一笔一划,极其用力。
“海生哥,”旁边一个圆脸、穿着印有“红星电子厂”字样工装的年轻姑娘凑过来,小声问,“你写的啥?借条?你要借钱啊?”她叫阿芳,在附近电子厂做流水线,和陈海生一样,是夜校的“钉子户”。
陈海生有些窘迫地把账本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没……没,就是练练字。”
阿芳“哦”了一声,没再多问,继续埋头抄笔记。她抄得很慢,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空着,或者画个圈。
下课休息时,陈海生拿出那两本新发的复习资料——《语文基础知识总复习》和《数学应用题精解》。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数学书,里面有很多他头疼的应用题:行程问题、工程问题、利润计算……这正是他做生意最需要的东西。他看得入神,连花姐端着水杯坐到他旁边都没察觉。
“哟,海生仔,这么用功?真打算考那个‘毕业证’?”花姐喝着水,揶揄道,“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还不如跟我学学怎么招呼客人实在。”
陈海生抬起头,认真地说:“花姐,会算账,才能知道赚没赚钱,赚了多少。不会算,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花姐一愣,随即笑起来:“行啊你,海生仔,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行,你学吧,学成了记得帮姐算算账,姐请你吃冰棍!”她拍了拍陈海生的肩膀,扭着腰走开了。
陈海生笑了笑,继续埋头看书。他知道花姐没恶意,但她的话也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在这个刚刚开始躁动的年代,很多人信奉的是“胆大”、“关系”、“运气”,对“知识”、“文化”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并不看重。但他不一样。他吃过没文化的亏。记账让他看清了走私的风险,算账让他明白了微薄利润的珍贵。他渴望那张“毕业证”,不仅仅是一张纸,更是一种认可,一种证明,证明他陈海生,不再是那个只能靠钻法律空子、在刀尖上舔血的“水客仔”,他可以通过学习,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复习的日子紧张而充实。白天,他守着摊位,利用空闲时间看书、做题。他把应用题里的“甲”、“乙”换成“进货价”、“零售价”,把“路程”、“速度”换成“运输成本”、“销售周期”,用自己熟悉的生意场景去理解那些抽象的公式。晚上在夜校,他更是抓住一切机会提问。周老师讲成语典故,他听得津津有味;李老师(现在也兼教数学)讲利润率和成本核算,他更是眼睛发亮,追着问个不停。他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滴知识的水分。
那台“红灯”收音机,被他暂时搁置在床底。现在,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上。
考试定在七月初的一个周末。考场设在夜校本部——一个稍微像样点的中学教室。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头顶的吊扇徒劳地旋转着,吹下来的风都是热的。
陈海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手心全是汗。他面前摊着语文和数学两张试卷。试卷是油印的,带着浓浓的油墨味。语文试卷上有拼音、改错别字、词语解释、阅读理解,还有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数学试卷则是密密麻麻的应用题。
铃声一响,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窗外聒噪的蝉鸣。
陈海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先做语文。拼音和改错别字是他的弱项,他只能凭感觉蒙。词语解释和阅读理解,他尽量回忆周老师讲过的内容,用自己的话去写。作文《我的理想》,他几乎没有犹豫。他提起笔,蘸了蘸墨水,在粗糙的试卷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我的理想,是开一家店。一家卖收音机、电视机、电风扇的店。大大的,亮堂堂的店。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怕警车叫。用自己赚的钱,给阿妈治病,让弟弟妹妹读书。我要学很多知识,懂很多道理,像夜校老师那样……
他写得很慢,字迹依旧不算好看,但很工整。他写得很投入,仿佛不是在考试,而是在向一个看不见的未来倾诉。汗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在试卷上,他浑然不觉。
数学试卷才是他的主战场。那些关于利润、成本、进销存的应用题,在他眼里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现实。他飞快地计算着,珠算口诀在心里默念,算盘珠子仿佛在他脑海里噼啪作响。他把自己代入题中的“小店主”,仔细分析着每一个条件。一道关于计算商品打折后利润率的题目,他甚至用了两种方法验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交卷的铃声响起时,陈海生刚好检查完最后一道题。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但心里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踏实。
等待成绩的日子,比复习时更加煎熬。他依旧每天去市场摆摊,但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夜校的方向。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考试时的情景,担心自己拼音写错了,担心作文跑题了,担心数学题哪里算漏了小数点。
一周后,成绩公布了。名单贴在夜校本部门口的公告栏上。
那天下午,陈海生早早收了摊,蹬着三轮车就往夜校赶。公告栏前己经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有人欢呼,有人叹气。陈海生挤在人群后面,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焦急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中寻找。
语文:72分。
数学:85分。
总评:合格。
在“合格”名单的中间位置,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陈海生。
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从脚底窜上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抑制住想要大喊一声的冲动。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胸腔里奔涌,冲得他眼眶发酸。他成功了!他真的考过了!
“海生哥!你过了!你过了!”阿芳兴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指着名单,“看!你名字在这儿!”
陈海生用力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只能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傻气却无比灿烂的笑容。他看到了阿芳的名字,也过了。他还看到了花姐的名字,居然也低空飞过,挤在合格名单的末尾。花姐正叉着腰,得意地跟旁边的人吹嘘:“看见没?老娘也是文化人了!”
毕业典礼在一个星期后的晚上举行。还是在那个大仓库教室,但气氛完全不同了。白炽灯似乎比平时亮了许多,简陋的讲台上铺了一块洗得发白的红布。周老师、李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面带笑容地坐在台上。
台下,几十名顺利通过考试的学员坐得整整齐齐,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自豪。陈海生坐在其中,挺首了腰板,感觉从未有过的精神。他特意换上了自己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虽然领口己经被洗得有些毛糙。
典礼很简单。周老师代表学校讲话,祝贺大家顺利完成学业,勉励大家把学到的知识用到工作和生活中去,继续学习,不断进步。然后,就是颁发毕业证书。
老师们一个个念着名字。
“张翠芳(阿芳)!”
“王彩凤(花姐)!”
……
每念到一个名字,台下就响起一阵掌声和善意的哄笑。被叫到的人,或激动,或羞涩,或大大咧咧地走上台,从老师手里接过那张薄薄的、印着“深圳市XX区文化技术学校”字样的毕业证书。
“陈海生!”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陈海生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尽量平稳地走向讲台。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他走到周老师面前。周老师看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双手将那张对折的毕业证书郑重地递给他。
“陈海生同学,祝贺你!”周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教室。
陈海生伸出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张证书。纸张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但握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度。他低头看着证书上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鲜红的学校印章,鼻子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
他抬起头,努力想对周老师说声谢谢,喉咙却哽住了,只能用力地、深深地向周老师鞠了一躬。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首起身,看到阿芳在下面拼命地鼓掌,花姐也咧着嘴对他竖大拇指。他甚至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李老师,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紧紧攥着那张毕业证,像攥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感觉脚下无比踏实。
典礼结束后,学员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兴奋地讨论着未来。陈海生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讲台边,周老师正在收拾东西。
“周老师,”陈海生声音还有些发紧,“谢谢您!”
周老师转过身,看着他,笑了笑:“不用谢我,海生。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他指了指陈海生手里的毕业证,“这张纸,是个证明,也是个起点。以后的路还长,还要继续学。我看你对算账、做生意感兴趣,可以考虑去学学会计,那个更实用。”
会计?陈海生眼睛一亮,用力点点头:“嗯!周老师,我记住了!”
走出夜校大门,夏夜的凉风吹在脸上,格外清爽。深圳的夜空,繁星点点。远处工地的灯火,像一片坠落在地上的星河。陈海生没有蹬三轮,而是推着车,慢慢地走着。再次打开那张毕业证,借着路灯的光,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和那个鲜红的印章。
这张纸,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它压在他心头多年的那块“没文化”、“水客仔”的石头,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不再是那个只能靠走私、在账本上歪歪扭扭写数字的陈海生了。他是一个有“毕业证”的人,一个被承认的、完成了基础文化学习的人。他抬起头,望向灯火辉煌的远方。那里,有梦想中的“大商场”,有会唱歌的收音机,有会出人影的电视机。以前,那个世界离他那么遥远,像天上的星星。现在,感觉自己手里多了一把梯子,虽然还很矮,但至少,他有了向上攀爬的资格和勇气。
小心翼翼地把毕业证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紧挨着那个陪伴他多年的破账本。然后,他跨上三轮车,用力一蹬。车轮转动,载着他和他那张崭新的“通行证”,汇入了深圳这座在夜色中依然躁动不安、充满无限可能的城市车流。知道,夜校的毕业证,不是终点。拆开那扇名为“未来”的大门后,踏上的第一级台阶。而台阶之上,是更广阔、也更需要知识和智慧去征服的世界。握紧了车把,眼神坚定地望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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