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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过后,市场一片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水被打翻后的刺鼻甜腻、尼龙袜被踩踏的塑料焦糊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惶恐气息。破碎的玻璃、散落的货物、被掀翻的货架随处可见,像被巨兽蹂躏过的战场。哭喊声、咒骂声、执法人员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混乱而绝望的交响。
陈海生站在他那片狼藉的角落。塌了半边的木板柜台歪斜着,几块老旧的国产电子表散落在泥地上,沾满了灰尘和脚印。他默默地蹲下,一块一块地捡起来,用袖子仔细擦拭着。那块表蒙裂开的表,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他着那道裂痕,心里却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劫后余生的庆幸。
混乱的中心,昔日那些风光无限、吆喝声最大的水客和走私贩子们,此刻如同被拔了毛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被押上警车。他看到了阿炳,那个曾经拍着他肩膀说“撑死胆大的”的蛇头,脸上带着血污,眼神空洞,手腕上锃亮的手铐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也看到了大嘴,那个嘲笑他“胆小”的水客,此刻正趴在地上,徒劳地抓挠着被无数只脚踩得稀烂的走私尼龙袜,发出绝望的嚎叫,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一个穿着工商制服的年轻干部跑过他身边,脚步匆匆,要去支援前方的混乱。他瞥了一眼海生,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塌了一半的破柜台,以及海生手里擦拭着的廉价国产表,眼神里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前方的呼喊声更急,他只能匆匆留下一瞥,又快步跑开了。
那诧异的一瞥,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海生一下。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的尘埃和混乱的气息涌入肺腑。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微微卷曲的纸——那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纸张粗糙,但上面鲜红的印章和“陈海生”三个字,在混乱的背景中,却显得异常清晰、硬朗。
他走到那半片还算完好的木板墙前,从工具箱里翻出几枚生锈的铁钉和一把小锤。他小心翼翼地将执照摊平,然后,一下,一下,又一下,将钉子稳稳地钉进木板里。
笃。笃。笃。
钉子敲击木板的声音,在周围的喧嚣哭喊和警笛嘶鸣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海生却觉得,这声音清晰地敲打在自己的心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执照被钉在了墙上,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混乱的风暴边缘,微微颤动着。它宣告着一种身份,一种选择,一种在惊涛骇浪中艰难锚定的存在。
远处的警笛声渐渐远去,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人群。市场管理处的人开始组织清理现场,广播里反复播放着“严厉打击走私”、“依法经营”的通告。海生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残局”。他把塌掉的木板重新支起来,用绳子勉强固定好,把擦干净的表重新摆上去。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隔壁卖尼龙袜的大姐,她的两个铁皮铺位被掀翻了一个,货物损失惨重。她瘫坐在一片狼藉中,眼神呆滞,脸上还挂着泪痕,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早知道……早知道……”她看到海生平静地收拾着那个破摊子,那张钉在墙上的执照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眼神复杂,有羡慕,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海生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专注地整理着自己的摊位,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的内心,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阿炳空洞的眼神,大嘴绝望的嚎叫,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庆幸自己的选择,更深刻地理解了“合法”二字在时代浪潮下的分量和意义。那不是胆小,是另一种需要更大勇气和智慧的生存之道。
风暴平息后的日子,市场清冷了许多。那些曾经喧嚣的走私摊位被彻底清理,留下大片空荡荡的位置,像被拔掉了毒疮后留下的伤疤。工商管理明显加强了,穿着制服的人巡逻的频率高了,检查执照成了常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观望气氛。
海生的生意依旧清淡。他的国产电子表,在失去了走私货的“时髦”光环后,更显得乏人问津。但他并不像以前那样焦躁。白天守摊的时间,他不再只是枯坐等待,而是拿出那个厚厚的账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账本的前半部分,记录着他小摊的流水,每一笔都清晰可查。后半部分,则变成了他的“瞭望台”和“思考本”。
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信息:
? 听广播: 不再是听歌听戏,而是专门留意经济新闻、特区政策解读、产业动态。他听到“三来一补”企业增多,听到“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听到“家用电器需求增长”。
? 看报纸: 捡别人看过的《深圳特区报》、《南方日报》,寻找与“经济”、“开放”、“进口”、“电器”相关的报道。他剪下那些提到“家电热”、“电子产品”的小方块,小心翼翼地贴在本子上。
? 观察市场: 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小摊。他观察那些新开的、卖正品录音机、收音机的国营商店柜台前的客流;他观察市场里开始零星出现的、卖电子元件(电阻、电容)的小柜台;他甚至会绕远路,去友谊商店的橱窗外,隔着玻璃看那些价格令人咋舌的日本原装录音机、电视机。
? 记录价格: 他记下国产收音机的价格,记下走私录音机(风暴前)的黑市价,记下友谊商店里索尼、松下电视机的天价,旁边标注着巨大的问号和惊叹号。
? 画图: 他用铅笔笨拙地画着收音机的轮廓,标注着“喇叭”、“旋钮”、“天线”;画着电视机的方块,旁边写着“显像管?”;画着电风扇的扇叶,标注“马达?”。
他的账本上,开始出现一些新的词汇和列表:
? 家电列表: 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电风扇、电冰箱(后面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太贵了!)……
? 电子元件: 电阻、电容、二极管、三极管、集成电路(IC)……
? 疑问: 货源哪里来?(国营?工厂?香港?) 需要多少本钱?(后面跟着一串他不敢想象的数字) 政策允许吗?(个体户能卖大家电吗?执照要改吗?)
? 梦想数字: 在本子最末页,他写下一个大大的数字,那是他估算的、能支撑他转型做点“大生意”的本钱,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发光的星星。
晚上,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去夜校。课堂的内容对他而言,意义己经完全不同。识字课,他学得更认真,因为要看懂政策文件和说明书;算术课,他不仅学加减乘除,还缠着老师教更复杂的成本核算、利润分析;时事政策课,他听得如饥似渴,捕捉着每一个可能蕴含商机的信号。他甚至开始跟着广播,磕磕巴巴地学几个英语单词——“Radio”、“Televisioronic”。
夜校的老师注意到了这个沉默寡言却异常专注的年轻人。有一次课后,老师看着海生本子上那些歪歪扭扭却充满思考痕迹的笔记和图画,忍不住问:“海生,你对电器这么感兴趣?”
海生有些局促地点点头:“老师,您说……以后这些东西,会像电子表一样,家家户户都有吗?”
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里闪烁着渴望光芒的青年,认真地说:“会的。改革开放,就是要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家用电器,是现代化生活的一部分。深圳是特区,会走得更快。这里面,大有可为啊。”
“大有可为……”海生喃喃地重复着这西个字,感觉心脏有力地跳动了一下。老师的话,像一颗火种,点燃了他心中早己蠢蠢欲动的火焰。
他开始有意识地接近市场里那几个卖电子元件的小柜台。他装作好奇,问东问西。那些老板看他是个守小摊卖电子表的穷小子,起初不太搭理,但见他问得认真,有时也会随口说几句。
? “这东西(电阻)?厂子里一天要用掉几万个!”
? “修收音机、录音机都得用,别看小,缺了它机器就不响!”
? “现在搞‘三来一补’的电子厂多了,这东西需求大着呢!”
? “批发?那得有点本钱,还要有门路……”
“批发”、“本钱”、“门路”、“需求大”……这些词反复敲打着海生。他意识到,比起首接卖昂贵的成品家电,这些构成家电的小小零件,或许是门槛更低、更适合他现状的切入点?他的执照经营范围里,有“五金交电”,电子元件应该也算“交电”吧?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不己。他跑到工商局,找到那位曾经在他钉执照时投来诧异一瞥的年轻干部(后来知道他姓吴),小心翼翼地问:“吴同志,我想问问,个体户……能批发电子元件吗?像电阻、电容这些?”
小吴干部看了看他,又翻了翻他的执照档案,点点头:“原则上,只要在核准的经营范围内,依法经营,是可以的。不过,”他顿了顿,“批发和零售不同,对资金、场地(哪怕只是仓库)、进货渠道、税务申报都有更高要求。你要真想干,得好好规划,不能像摆小摊那么随意了。政策鼓励个体经济发展,但也要规范。”
“鼓励”、“规范”。海生牢牢记住这两个词。政策允许!这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但“更高要求”也像一座山横在眼前。资金!场地!渠道!
他回到自己那个破败却钉着执照的摊位前,望着市场尽头那片正在打地基的工地。巨大的打桩机轰鸣着,咚!咚!咚!沉闷而有力的声音,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他的心。他仿佛看到一座座高楼正从这片曾经荒芜的滩涂上拔地而起。
他不再是那个只求温饱、在走私风浪中挣扎求生的少年了。风暴洗礼后,他站在了新的起点上。眼前是退潮后的广阔滩涂,看似荒凉,却蕴藏着无限可能。他手里没有巨轮,只有一艘自己用破木板钉成的简陋舢板。但他知道,这片滩涂连接着的是浩瀚的、充满机遇也暗藏凶险的激流大海。
他翻开账本,在新的一页,用力写下几个字:
转型计划:家电零配件批发
下面,他列出了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1. 货源: 从哪里进货?(国营?工厂?其他批发商?)
2. 资金: 启动资金估算?如何筹集?(全部积蓄?)
3. 场地: 是否需要仓库?最小需要多大?
4. 客户: 卖给谁?(维修店?小电子厂?)
5. 风险: 压货?坏账?竞争?
每一个问题后面,都是巨大的问号。但他眼神坚定。他站在自己人生的滩涂上,极目远眺。他看到了激流的方向,听到了大海的呼唤。纵使舢板简陋,风高浪急,他也决心,扬帆起航。
他收起账本,目光再次投向那轰鸣的打桩机。那一声声“咚!咚!咚!”,不再是噪音,而是时代前进的鼓点,也是他心中激流勇进的号角。瞭望结束,行动,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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