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像打翻的颜料罐,泼满了深圳的夜。红的“歌舞厅”、绿的“卡拉OK”、蓝的“电子游戏”,光怪陆离的招牌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倒影,空气里塞满了廉价香水、炒河粉的镬气、汽车尾气,还有隐隐约约、从各个门缝里挤出来的、节奏强劲的电子鼓点。海波搂着陈海生的肩膀,脚步踉跄,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兴奋地指指点点:“生哥!你看!那边!新开的!听说有香港来的乐队!走走走!去开开眼!今天咱得玩个痛快!”
陈海生被海波半拖半拽着,脑袋里像塞了一团烧红的棉花,又胀又烫,嗡嗡作响。胃里翻腾的酒液混合着方才在卫生间里催吐后的酸涩感,让他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眼前晃动的人影、刺眼的霓虹、震耳欲聋的音乐碎片,都搅合成一片混沌的旋涡。他下意识地想挣脱海波的手,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不……不去了……回……回家……”声音嘶哑微弱,轻易就被淹没在街头的喧嚣里。
“哎呀!回什么家!”海波用力把他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凑到他耳边,声音带着点暧昧的怂恿,“嫂子怀着孕呢!你回去也干不了啥!憋着多难受!走走走!放松放松!男人嘛!”他挤眉弄眼,嘿嘿笑着,力气大得惊人。
陈海生被拽得一个趔趄,眼前发黑。海波那句“憋着多难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此刻身体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混杂着酒精、后怕、羞耻和某种隐秘躁动的洪流。回家?面对苏蔓温柔关切的眼神,抚摸着妻子隆起的腹部,他该如何掩饰自己此刻的狼狈和……心虚?那本油布包裹的账本在裤袋里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他需要喘息,需要逃离,需要某种……更强烈的刺激,来覆盖掉包间里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羞耻感和陆婉晴离去时留下的、冰冷刺骨的决绝背影。
“走……走!”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出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嘶吼,“去!怕什么!”他反手也搭上海波的肩膀,脚步虚浮却异常用力地向前迈去,仿佛要用这喧闹的声浪和迷幻的光影,将自己彻底淹没。
推开那扇沉重的、包裹着劣质人造革的门,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汗味、烟味、廉价香水味和酒精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陈海生包裹。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如同实质的拳头,一下下砸在他的耳膜和心脏上。舞池中央,旋转的彩色射灯疯狂切割着黑暗,光柱扫过一张张在节奏中忘情扭动、表情迷醉或空洞的脸。穿着紧绷喇叭裤、花衬衫的年轻男女,身体紧贴又分开,汗水在迷幻的光影下闪烁。角落里,穿着暴露、妆容浓艳的女郎倚在卡座边,眼神慵懒地扫视着猎物。
海波熟门熟路地拉着陈海生挤到一个半圆形的卡座里,不由分说地招呼服务生:“两打啤酒!要冰的!再来瓶……那个!洋的!威士忌!”他拍着桌子,声音亢奋。
冰凉的啤酒瓶很快堆满了小桌。海波撬开瓶盖,塞了一瓶到陈海生手里:“喝!生哥!今天不醉不归!庆祝咱们‘海生电器行’旗开得胜!”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泡沫顺着嘴角流下。
陈海生握着冰冷的酒瓶,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环顾西周,这光怪陆离的景象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强烈的疏离感。这不是他的世界。他属于那个堆满零件的小批发部,属于那本油布包裹的账本,属于苏蔓在灯下缝补时温柔的光晕……可此刻,那些熟悉的画面被这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得支离破碎。他仰起头,辛辣冰凉的液体粗暴地灌入喉咙,冲刷着那残留的酸涩,也试图浇灭心底那份无处安放的焦灼和……对某种冰冷身影的、挥之不去的念想。一瓶见底,他重重地将空瓶顿在桌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引来旁边卡座几声口哨和嬉笑。
“好!生哥痛快!”海波又递过来一瓶,自己也抓起一瓶对吹。
酒精像失控的野火,再次在陈海生体内熊熊燃烧起来。一瓶接一瓶。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重叠。舞池里扭动的身影变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震耳的音乐变成了无意义的轰鸣。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漂浮感,仿佛灵魂脱离了沉重的躯壳,悬浮在这片欲望蒸腾的混沌之上。只有裤袋里那本账本硬实的棱角,依旧固执地硌着他的大腿,像一枚冰冷的锚,提醒着他来自何方,却又被这滔天的酒浪冲击得摇摇欲坠。
就在他意识模糊、几乎要在卡座里时,一个穿着亮片吊带裙、身材火辣的女郎端着酒杯,扭动着腰肢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挤坐在他和海波中间。浓郁的香水味瞬间盖过了周围的浊气。
“帅哥,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呀?”女郎的声音带着甜腻的诱惑,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搭上了陈海生的手臂,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
陈海生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那手指紧紧地按住。他抬起迷蒙的醉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艳丽脸庞。浓妆下,五官模糊不清,只有那双描画得极其妩媚的眼睛,带着赤裸裸的挑逗。一股混杂着厌恶和某种被酒精催化的原始冲动猛地冲上头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吼,手臂肌肉绷紧,似乎想要甩开,又似乎想要将眼前这团散发着诱惑的火焰狠狠揉碎!
“哟,还挺害羞?”女郎咯咯笑着,身体又贴近了几分,的胸脯几乎蹭到他的胳膊,“来,姐姐陪你喝一杯?”她端起自己那杯颜色诡异的鸡尾酒,凑到陈海生嘴边。
浓烈的香水味、酒精味、女人身体散发的温热气息……混合成一股极具侵略性的味道,疯狂地刺激着陈海生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胃里再次翻江倒海。眼前这张浓妆艳抹的脸,不知为何,竟隐隐约约地与陆婉晴那张冷艳精致的面孔重叠起来!只是陆婉晴的眼神是冷的,是带着冰棱的,是能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而眼前这个……是热的,是带着火焰的,是能将他拖入更黑暗深渊的!
“滚……滚开!”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挥开那只递到嘴边的酒杯!酒杯脱手飞出,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深红色的酒液溅了一地,也溅到了女郎的裙摆上。
“啊!”女郎尖叫一声,猛地跳开,脸上瞬间布满怒容,“神经病啊你!给脸不要脸!”
海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哎哎哎!美女美女!不好意思!我兄弟喝多了!喝多了!我替他赔罪!赔罪!”他一边掏钱,一边对陈海生低吼,“生哥!你干什么!”
陈海生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地瞪着那个气急败坏的女郎,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颤抖的手。刚才那一瞬间的暴怒和失控,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他猛地站起身,推开试图阻拦的海波,跌跌撞撞地冲出卡座,冲向舞厅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厚重的隔音门。他需要空气!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冰冷的夜风像无数根针,瞬间扎透了他单薄的衬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酒意也似乎被吹散了几分。他扶着舞厅外墙冰冷粗糙的水泥墙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吞咽着外面相对清新的空气。胃里一阵阵痉挛,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水,烧灼着喉咙。
霓虹依旧闪烁,街道依旧喧嚣。他抬起头,茫然西顾,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家在哪里?苏蔓在哪里?那个冰冷而强大的身影又在哪里?裤袋里的账本硬硬地硌着他,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去,紧紧握住那油布包裹的棱角,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慰藉。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街对面。
一辆黑色的、线条流畅的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阴影里。车窗半降,露出一张他此刻最不想见、却又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他所有混乱思绪的脸庞。
陆婉晴。
她似乎并未离开,只是换了个地方,从喧嚣的中心退到了安静的角落。她侧着头,目光平静地投向舞厅门口的方向,投向那个扶着墙、狼狈干呕的身影。霓虹变幻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里如同寒潭,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烟雾袅袅升起,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前缭绕,更添几分神秘和疏离。
陈海生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羞耻、难堪、无地自容……所有在包间里被强行压下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彻底吞没!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痛楚。他下意识地想逃,想立刻消失在夜色里,但双脚却像灌了铅,死死钉在原地。
陆婉晴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隔着一条马路,隔着喧嚣的声浪,隔着迷离的霓虹,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脊背上。然后,她缓缓收回了视线,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扫过街景中的一个路人。她抬起夹着烟的手,轻轻吸了一口,猩红的火光明亮了一瞬,又黯淡下去。白色的烟雾从她丰润的红唇间徐徐吐出,消散在微凉的夜风里。那姿态从容、优雅,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
她掐灭了烟蒂,动作干脆利落。然后,她微微侧头,对驾驶座的方向低声说了句什么。
黑色的轿车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车灯亮起,两道雪白的光柱刺破夜色。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没有丝毫停留,很快便消失在霓虹闪烁的街道尽头,只留下两道渐行渐远的红色尾灯,如同两只冰冷的眼睛,在陈海生模糊的视线里烙下最后一道印记。
陈海生依旧僵立在原地,夜风吹得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胃里的翻腾早己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空洞感。紧紧攥着裤袋里的账本,粗糙的油布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成了唯一能够确认自己还站在这片土地上的真实感。
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轿车消失的方向。深沉的夜幕下,只有无尽的霓虹在无声地流淌、变幻,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光怪陆离的梦。刚刚从一场更深的、由酒精和欲望编织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有余悸。
裤袋里的账本,硬实,冰冷,带着油布特有的粗粝感。他用力地、近乎贪婪地着那熟悉的棱角,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唯一缆绳。那里面记录着他从海边走私电子表开始,每一笔或大或小的交易,每一次或对或错的抉择,苏蔓娟秀的字迹记下的柴米油盐,还有……陆婉晴那力透纸背、如同利刃般刻下的批注:“小胜靠智,大胜靠德。信誉乃商海行舟之本,千金不易。”
这几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吞噬了黑色轿车的霓虹深渊,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与舞厅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像拖着千斤镣铐,但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实的地面上。需要回家。回到那个有昏黄灯光、有苏蔓温柔等待、有未出世孩子心跳声的地方。回到那个他真正属于的、由油布账本和汗水构筑的起点。
霓虹的光影在身后拉长、扭曲,最终被甩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而前方,家的方向,虽然依旧模糊不清,却成了此刻唯一能指引他蹒跚前行的微弱灯塔。他紧紧攥着裤袋里的账本,如同攥着自己的命脉,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挪去。冰冷的夜风吹干了他额头的冷汗,也吹散了些许残留的酒气,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他知道,今晚这场由酒精、霓虹和冰冷目光交织而成的风暴,终于过去了。而风暴过后,必须独自面对那片狼藉,以及内心深处那道被陆婉晴亲手划下、又被他险些亲手撕裂的、名为底线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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