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生捏着那张崭新的营业执照,纸角被汗水浸得发皱。他站在县工商局门口,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首跳。这张薄薄的纸,是老周头陪着他跑了三趟工商局,软磨硬泡,最后还托了县里一位退休的老领导说情才换来的。上面“陈海生”三个字,被油墨染得有些模糊,却在他眼里重若千钧。
“海生,拿着这个,去市场管理处找个摊位。”老周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两道月牙,“别挑太贵的,先占个地方再说。记住,咱是正经个体户,卖的是‘小百货’,得有个样子。”
陈海生点点头,把执照小心地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他怀里的钱不多,除去罚款和给母亲买药的,只剩下几十块钱。这点钱,连个像样的木板都买不起。
深圳的市场,远没有后世那般繁华。所谓的“市场”,不过是城郊一片空旷的洼地,用铁丝网随便围了个圈,里面搭着些歪歪扭扭的铁皮棚子,像个巨大的、杂乱的临时仓库。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气味。棚子之间的空地上,划出一条条狭窄的通道,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们。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小孩的哭闹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陈海生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着管理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裤,上衣是母亲用窗帘布缝制的,虽然浆洗过,依旧显得寒酸。他那双露着脚趾的旧胶鞋,在泥泞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头上,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痒痒的,但他顾不上擦。
管理处是一间简陋的铁皮房,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牌。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坐在里面,正拿着一个大搪瓷缸子喝茶。陈海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递上营业执照。
“同志,我想租个摊位。”
那男人接过执照,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又抬头打量了陈海生一番,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和不屑。他指着市场深处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喏,就那儿吧。月租十五块,先交三个月。”
陈海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个角落确实够偏僻的,紧挨着市场的围墙,旁边堆放着几个散发着霉味的破箩筐,几乎没有人往那边去。他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好,我要了。”
“押金一百,租金按季度付。”男人懒洋洋地说。
一百块押金!陈海生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块。他张了张嘴,想说能不能少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在这里,规则就是规则。
“同志,我……我能不能先交一个月租金,剩下的押金,过段时间再补上?”他恳切地问。
男人皱了皱眉,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大口,斜睨着他:“没钱还想租摊位?没钱就回家待着去!”
“我有!”陈海生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那些皱巴巴的毛票和几张零散的钞票,数了数,刚好够一个月的租金和押金,“同志,这是我所有的钱了,您点点。”
男人不太情愿地接过钱,一张张地数着,嘴里嘟囔着:“真是穷得叮当响……算了算了,先拿着吧。”他把摊位钥匙扔给陈海生,“就是那儿,自己收拾去吧。”
捡起那串冰冷的钥匙,道了声谢,转身走向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那块地儿,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地面坑坑洼洼,杂草丛生。旁边那个所谓的“摊位”,不过是用几根锈蚀的铁棍歪歪扭扭地支起了一块破旧的油毡布,下面垫了几块砖头。油毡布上布满了破洞和污渍,一阵风吹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咬了咬牙,开始动手收拾。他用带来的铁锹,费力地铲平了地上的杂草和碎石。然后,他从附近捡来几块相对整齐的木板和一些废弃的砖头,靠着围墙垒起了一个简易的底座。他又把那块破油毡布仔细地铺在底座上,尽量让它看起来平整一些。最后,从家里带来了母亲用旧床单缝制的防尘布,小心翼翼地盖在油毡布上,遮挡住那些显眼的破洞。
忙活了大半天,一个勉强能称之为“柜台”的摊位终于搭建起来了。虽然简陋,但在陈海生眼里,这却是他迈向新生活的起点。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接下来是进货。他原本想卖些针头线脑、糖果瓜子之类的小百货,但跑了几家国营商店,要么价格太高,要么不愿意零卖给他这个“无照”的小摊贩。他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有些沮丧。
傍晚时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夜校。老周头见他一脸愁容,便关切地问:“怎么样?摊位弄好了?”
陈海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摊位弄好了,可货还没着落。国营商店那边……”
老周头听了,沉吟片刻,说:“卖百货不如卖‘时髦’。我看现在年轻人喜欢听收音机,你可以试试卖电池和耳机?或者……卖电子表?”
“电子表?”陈海生眼睛一亮。他之前做过水客,对电子表很熟悉。虽然之前倒卖的是走私货,但国产电子表他也知道一些。
“对,就是那种‘海鸥’牌或者‘上海’牌的机械表,”老周头说,“国营商场里有卖,虽然款式旧,但胜在结实耐用,价格也相对便宜。你去试试,看能不能赊点货。”
赊货?陈海生心里犯难。他没有固定资产,也没有担保人,人家凭什么赊给他?
“我跟你说个办法,”老周头凑近他,压低声音,“你去县第一百货公司,找一个叫李经理的人。他是我以前一个战友的侄子,为人还算实诚。你就说是我介绍的,想从他那儿进点货试试。就说你有个固定的摊位,生意肯定能做起来。”
陈海生有些犹豫:“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老周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政策鼓励个体经济,只要你合法经营,他就没理由拒绝。你态度诚恳点,好好跟他谈。”
第二天,陈海生揣着老周头写的条子,又去了县第一百货公司。李经理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看起来挺严肃。他接过老周头的条子,看了看,又打量了陈海生一番,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小同志,你想做什么生意?”
“我想卖……卖电子表。”陈海生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想从您这儿进点‘海鸥’牌的机械表,能不能……赊一点货?我保证按时结账。”
李经理放下条子,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没有说话。办公室里一时间只有他喝茶的声音,陈海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好一会儿,李经理才放下茶杯,看着陈海生:“小同志,不是我不信任你。我们国营单位,赊货是有规矩的。你一个毛头小子,没啥根基,我怎么能随便把货给你?万一你卖不出去,或者卷货跑了呢?”
陈海生的心凉了半截。正想再恳求几句,李经理却接着说道:“不过,老周头是我长辈,他既然打了招呼,我也不好驳他的面子。这样吧,我先给你少拿点,十块表,算是试试水。但是,货款必须先付一半,另一半卖完了再结清。而且,每个月底,你必须到我这儿对一次账。”
陈海生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谢谢李经理!谢谢李经理!我保证按时结账!一半货款我现在就付!”
他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数了又数,刚好够一半的货款。李经理看着他递过来的、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零钱,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去。
“拿好收据,”李经理把包好的十块“海鸥”牌电子表递给他,语气依旧平淡,“好好干吧。”
陈海生紧紧攥着那个沉甸甸的纸包,感觉像是握住了一生的希望。
回到家,天己经黑了。母亲正在灯下缝补他的衣服。陈海生把进货的经过和母亲说了,母亲听着,眼眶又红了,这次,却是因为欣慰。
“海生,妈就知道你行。”
第二天一早,起了个大早,把十块电子表小心翼翼地摆在摊位的防尘布上。用干净的旧报纸垫在下面,让手表看起来更整齐、更体面。又用硬纸板写了个招牌:“海生小百货——国营正品电子表”,用图钉钉在摊位前。
一切准备就绪,深吸一口气,搬了条小板凳,坐在摊位后面,等待着顾客的到来。
然而,市场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却几乎没有人多看他这个偏僻角落一眼。偶尔有人瞥一眼他的摊位,也大多摇摇头,匆匆走过。那些穿着时髦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都聚在那些卖牛仔裤、录音机、或者色彩鲜艳的的确良衬衫的摊位前,大声谈笑着。
心一点点往下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他口干舌燥,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滚落。他的腿也有些麻了,但他始终保持着坐姿,眼睛紧紧盯着过往的人群,希望能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只是问一句价。
中午,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农夫在他的摊位前停了下来。陈海生立刻来了精神,连忙站起来:“大叔,您看表……”
“哦,你这卖的是啥?”老农夫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些亮晶晶的表壳。
“海鸥牌电子表,上海牌的也有,国营大厂的,走时准!”陈海生急忙介绍,“您要不要试试?”
老农夫摆了摆手:“电子表?我这粗人,用不惯那玩意儿。我还是喜欢戴机械表,扛造。”他说完,又走到旁边的一个卖草帽的摊位前,掏出皱巴巴的毛票买了一顶草帽。
心又凉了半截。默默地坐回凳子上,看着那十块崭新的手表,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却始终无人问津。
一整天,只卖出了一块表。还是一个看起来像是下乡知青的年轻姑娘,在他的摊位前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嫌贵,跟他砍了半天价才买走的。那点微薄的利润,连摊位的日租金都覆盖不了。
傍晚收摊时,默默地把剩下的九块手表重新包好,藏在怀里。他看着自己亲手搭建的摊位,看着周围那些生意兴隆的摊位,心里充满了苦涩和迷茫。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回家的路上,夜色渐浓。他路过夜校,看见老周头的窗户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老周头正坐在桌前看书,看见他进来,笑了笑:“回来了?今天怎么样?”
苦笑着摇了摇头,把今天卖表的情况说了。
老周头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说话。等他讲完,才缓缓开口:“海生,做生意不是一蹴而就的。刚开始生意不好,很正常。关键是,你要坚持下去,还要动脑筋。”
“动脑筋?”茫然地看着他。
“对,”老周头点点头,“你卖电子表,光摆在摊位上等人来买,不行。要想办法吸引顾客。比如,你可以介绍一下电子表的好处,走时准,不用上弦,还能当闹钟。或者,你可以搞个小活动,比如买表送电池?或者,你可以去附近的工厂门口蹲点,那里年轻人多,说不定有生意。”
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对!工厂门口!我怎么没想到!”
“还有,”老周头继续说,“别灰心。我听说,最近政策又有松动,允许个体户搞批发了。等你积累点经验和资金,可以考虑搞点批发业务。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老周头的话,像一盏明灯,驱散了陈海生心中的阴霾。他站起身,深深地给老周头鞠了一躬:“谢谢您,周老师!我明白了!”
走出夜校,夜晚的凉风吹在脸上,舒服了许多。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充满了力量,今天的失败不算什么,只要不放弃,只要肯动脑筋,肯坚持,总有一天,他这个小角落里的“柜台”,也能变成一家像样的商店,甚至更大。
加快了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母亲的咳嗽声似乎己经轻了许多,窗子里透出的灯光也显得格外温暖。口袋里那几块零钱的重量,仿佛也轻了许多,而心里那份对未来的期盼,却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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