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舍得放晴了。
一道金光撕开厚重的铅云，将久违的暖阳泼洒而下。
光芒照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上，也照亮了堤坝上那一尊尊泥塑般的人影。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下一瞬，山崩海啸般的声浪炸开！
那声音里没有单纯的欢呼，而是混着男人压抑不住的嘶吼，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孩子茫然的狂笑。
人们丢掉手里豁了口的铁锹和扁担，不管身边是谁，是熟悉的兄弟还是陌生的面孔，都死死抱在一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宣泄着胸腔里积压了太久的恐惧与绝望。
他们赢了。
在这场天灾与人祸的双重绞杀下，他们用血肉，真的拼出了一条活路！
乌兰珊再也绷不住了。
她猛地转身，忘乎所以地扑进身旁那个男人的怀里，那道自始至终都未曾弯曲过的身影。
“我们守住了！丁大哥，我们真的守住了！”
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带着哭腔，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少女身体的温软与泥土的腥臭混杂在一起，这突如其来的、鲜活的温度，让丁海峰那根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
连日血战积攒的疲惫与杀意，被这具颤抖的身体带来的暖意一冲，竟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这几天接触的，是冰冷的尸体，是黏腻的血浆，是死亡的重量。
而怀里的，是温热的，是柔软的，是活生生的生命。
这强烈的反差，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一道阴寒刺骨的视线，却让这片刻的暖意瞬间冻结。
庆亲王的脸色早己不是难看，而是黑中透着铁青。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那颗他捧在手心怕化了的掌上明珠，此刻竟像个乡下野丫头，当着数万军民的面，与一个男人搂在一起！
这不只是体统的问题！
这更是一种无声的背叛和选择！
“咳！”
他重重一咳，那声音里浸满了久居上位的冰冷与威压。
“珊儿！给本王滚过来！”
乌兰珊的身体狠狠一颤，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脸颊瞬间烧得能烙熟鸡蛋。
她触电般松开丁海峰，慌乱地后退，低着头，快步跑回庆亲王身边，像一只做错了事又受了惊吓的猫。
可那眼角的余光，却始终不受控制地，黏在那个让她心跳至今仍未平复的挺拔背影上。
丁海峰被庆亲王那几乎要将人凌迟的目光刮得背脊发麻，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错开了视线。
最终，庆亲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带着一步三回头，满眼都是不舍与担忧的乌兰珊，在一众同样失魂落魄的亲卫簇拥下，近乎仓皇地逃离了这片让他感到恐惧的堤坝。
洪水虽退，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丁海峰没有休息。
他那仿佛灌满了铅汞的身体里，意志仍在钢铁般地支撑着。
他立刻开始重新组织人手。
“会水的！还能动的！跟我走！”
“沿着下游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破铁在摩擦，但每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没人觉得能找到多少活人。
被那种毁天灭地的洪水卷走，还能活下来，除非是神佛保佑。
但丁海峰不肯放弃。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用十万分的力气去捞。
这是他对那些用命填堤的英魂，必须有的交代。
接下来的数日，浑浊的河水渐渐退去，露出满目疮痍、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河床。
搜救队找到了几个被冲到高地、或是死死抱住浮木而奇迹生还的幸运儿。
但更多的，是永远消失在那片浑黄之中的名字。
他们的血肉，己经与他们誓死守护的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
丁海峰下令，为所有在此次抗洪中牺牲和失踪的勇士，立起一座座衣冠冢。
下葬那天，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幸存的灾民，开封城内自发赶来的百姓，下游那些得以保全村镇的乡民，黑压压地站满了整个河岸。
没有哀乐，只有风声，和无数人压抑到极致的啜泣。
人们沉默地将手中的野花，将一捧捧干净的泥土，撒在那些空荡荡的坟茔前。
人群中，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失去了儿子的老人，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哭声撕心裂肺，闻者断肠。
丁海峰走到他们面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笼罩着最前方那几个哭得几乎昏厥的家属。
他看着那一双双绝望而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河岸：
“各位乡亲！你们的男人，你们的爹，你们的儿子，是英雄！”
“是他们用命，换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我丁海峰，今天拿我这条命给大伙儿做个保！”
他猛地一捶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只要我丁海峰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英雄的家人挨饿受冻！江南商会，会养所有牺牲兄弟的娃，会给所有牺牲兄弟的爹娘养老送终！”
“我们吃什么，英雄的家人就吃什么！我们有一口肉吃，就绝不让英雄的家人喝汤！”
这番话，不是承诺，是宣告。
是拿命做抵押的血誓！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砸进了那些破碎的心里，为他们漆黑的未来，点燃了一丝名为“活下去”的火光。
同时，他将那几名牺牲的龙渊军士兵的姓名籍贯，用笔记下，珍重地贴身收好。
他望向龙渊军的方向，低声自语：“兄弟们，你们的忠魂，我记下了！他日，定为尔等立碑，荣归故里！”
就在此时，地平线的尽头，尘土飞扬。
一条长得望不见头的车队，出现了！
江南商会后续的物资，到了！
一车车的粮食、药品、布匹、木材……延绵不绝，像一条带来希望的长龙，硬生生冲散了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阴霾。
灾民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有救了！
真的有救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也正是在这个百废待兴的傍晚，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丁海峰的营帐前。
是乌兰珊。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裙，洗去了满身泥污，露出了那张虽带着憔悴，却依旧清丽动人的脸庞。
她看着正在地图上用木炭规划着什么的丁海峰，贝齿轻咬着嘴唇，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丁大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父王……”
“他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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