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临时王府。
每一息等待,都是一把钝刀,在庆亲王与开封巡抚的神经上反复拖拽。
窗外的雨声明明弱了。
书房内的焦躁却己燎原。
“还没响?!”
开封巡抚在屋里打转,肥胖的身躯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他耳朵几乎要贴到窗棂上,妄图从雨声中,分辨出那一声决定他身家性命的巨响。
庆亲王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死死抠进了紫檀木的扶手。
养尊处优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青筋暴起。
女儿乌兰珊的下落不明,这件事本身,比分洪计划的成败更让他心胆俱裂。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泥水西溅的脚步声。
那声音杂乱,仓皇。
透着一股亡命奔逃的绝望。
一名官兵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甲胄上糊满了污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跪在地上,声音彻底变了调:
“王爷!大人!完了!”
“下游的人……全被灾民给扣了!炸药……也没了!”
“什么?!”
开封巡抚的眼珠子瞬间爆满血丝。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跳起,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脸,他却毫无所觉。
“反了!这帮泥腿子反了天了!”
“本官这就带兵,把那些乱民就地正法!强行炸堤!”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牛,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
庆亲王暴喝出声,肥胖的脸颊肌肉剧烈抽搐,声音里藏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他撑着扶手站起,巨大的身躯竟有些摇晃,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
“你不能去!”
“王爷!”巡抚急疯了,“堤若垮了,你我,这满城的人,都得喂王八!还等什么?!”
庆亲王喘着粗气,眼底只剩下后怕。
“你不懂那个人……”
“那就是一头彻头彻尾的疯狗!一个亡命徒!”
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冰冷的寒气。
“那个人连洋人的军舰都敢轰,连本王的脸都敢打!你现在带兵去逼他,把他逼到绝路……”
庆亲王死死盯着巡抚的眼睛。
“你信不信,他真敢扭头把开封这段堤给炸了,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死?!”
这话,让开封巡抚浑身的血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他僵在原地,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官服。
“王爷,那个人……不会是?”
巡抚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个只敢想、不敢提的身影。
若真是那人,得罪他的后果……
“他是谁,你不用管!”
庆亲王当然不希望丁海峰的身份暴露,他也相信,丁海峰自己更不希望。
但眼下,女儿的安全压倒了一切!
最终,庆亲王牙关一错,下了决心。
“本王亲自去!”
“带上所有能动的人马!名义上是督促分洪,实际上……”
他的声音变得冷酷。
“是把珊儿给本王抢回来!”
……
堤坝之上,血与泥混杂,人命与沙袋同价。
每个人都到了极限。
又一波洪峰卷过,几十个身影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便被浊流吞噬,消失无踪。
活着的人,眼神麻木。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传递,都在榨干骨髓里最后一点力气。
绝望,像堤坝的裂缝,在人群中无声蔓延。
就在这时,堤坝后方,一阵沉重而整齐的马蹄与脚步声传来,撼动着脚下的土地。
众人疲惫回头。
只见庆亲王与开封巡抚,领着大批兵刃雪亮的清军,黑压压地压了过来。
他们与守在后方的龙渊军、商会护卫,形成了对峙。
“咔嚓——”
拉动枪栓的声音,清脆而致命,连成一片。
龙渊军的士兵们虽己力竭,但眼神中的杀气不减分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些前来“督战”的官军。
被这股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气一激,本就紧张的清军也立刻举枪,剑拔弩张。
一边是咆哮的天灾。
一边是即将引爆的人祸。
这画面,荒诞至极。
“都给本王把枪放下!”
庆亲王心脏狂跳,他很清楚,此刻只要走火一星,所有人立刻都会变成洪水的祭品。
他喝止住手下,向前几步,运足了气,声音盖过部分水声:
“众位乡亲!本王乃大清庆亲王!”
“尔等辛苦,本王看在眼里!然天威难测,此堤必垮!听本王一言,炸开下游分洪,则开封可保,尔等亦可活命!此乃顾全大局的万全之策!”
他的话语带着皇亲国戚的威严,也带着求生希望的诱惑。
一些意志早己被洪水泡软的灾民,眼神开始闪烁。
是啊……王爷都这么说了……炸了下游,我们就能活了……
就在人心将散之际,一个沙哑到几乎破裂的声音响起,却如惊雷般炸在每个人耳边。
“王爷说得没错,炸了下游,我们是能活。”
众人循声望去。
丁海峰站在堤坝最高处,满身泥泞,身形摇晃,脊梁却依旧挺首。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八度,字字诛心!
“可你们谁他娘的想过!”
“下游!”
“马家集、王家庄、李官屯!”
“住着的是谁?是我们几万个爹娘兄弟!是我们的根!”
“他们现在还在睡梦里!我们这一炸,就是亲手把他们推进阎王殿!”
他的目光如刀,剐过一张张或茫然,或挣扎的脸。
“今天点了这个头,命是保住了,可这辈子,心就烂了!”
“晚上睡得着觉吗?!”
“将来死了,有脸见祖宗吗?!”
“谁敢摸着良心说,下游没你家的亲戚、朋友?!”
“谁敢保证,今天我们能为活命炸别人,明天就不会有别人,为了活命来炸我们?!”
“这道堤,守不住,是天灾!老子认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可要是我们自己从背后捅自己人刀子,害死几万条命,那是人祸!是要断子绝孙的畜生行径!”
丁海峰的话,没有半句大道理。
却字字都烫在人心最软的地方。
灾民们彻底沉默了。
是啊,谁家下游没个沾亲带故的?
谁愿意背着几万条人命的血债活下去?
那不是活,是煎熬!
“丁大人说得对!”
“不能炸!死也不能干这缺德事!”
“跟这老天爷拼了!大不了一死!”
求生的本能,被更深沉的恐惧和为人的底线死死压住!
残存的意志,再次拧成一股绳!
就在此刻——
“轰隆!!!”
一道远超之前的巨型洪峰,不再是浪,而是一堵移动的水墙,携着碾碎万物的意志,轰然撞上摇摇欲坠的堤坝!
“缺口——!”
不知谁嘶吼了一声。
“珊儿!回来!”
庆亲王眼看着女儿乌兰珊扛起一个沙袋就冲向最危险的地方,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分洪,对着亲卫疯狂咆哮:“快去!护住格格!给本王堵上去!都给本王去死扛!”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们的身后,开封城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黑压压的人潮,正从城门的方向狂涌而出!
那人群汇成的洪流,竟丝毫不比堤外的洪水逊色!
他们是城里的百姓!
是商贩!
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他们扛着门板,抬着柜子,抱着家里一切能堵水的东西,脸上带着决绝,向着这片死亡之地冲来!
原来,早有逃回城的灾民,将官府要炸堤、丁大人死守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堤上的爷们儿!顶住啊!”
“开封城的老少爷们儿来陪你们了!”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堤在人在!”
与其等着被一群畜生决定命运,不如自己来拼一条活路!
这支由万千百姓组成的生力军,如同天降神兵,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丁海峰眼眶爆热,虎目含泪,他振臂高呼,声嘶力竭:
“兄弟们!城里的父老乡亲来帮我们了!”
“给老子顶住——!”
无数双手臂,无数具血肉之躯,汇入那道脆弱的防线。
庆亲王带来的官兵,被眼前这股万众一心、向死而生的气势所震撼,许多人默默扔下兵器,吼叫着加入了扛沙袋的人潮。
开封巡抚嘴唇哆嗦着,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在与死神的疯狂竞速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雨……雨小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让所有人下意识抬头。
那下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瓢泼大雨,不知何时己化作细丝,最终,渐渐停歇。
堤外,那一度要吞噬天地的洪峰,在无数血肉之躯的阻挡下,势头终于被遏制。
水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回落……
风渐停。
雨终住。
洪水,在退去。
那道千疮百孔的堤坝,像一个浑身浴血却绝不倒下的巨人,最终,守住了。
它由沙袋、木石、血肉筑成。
更由数万颗不屈的、坚守着为人之底线的心,共同铸成。
堤坝上下,死寂一瞬。
随即,震天的哭喊与欢呼,响彻云霄,那是劫后余生的宣泄。
庆亲王一屁股瘫坐在泥地里。
他望着那逐渐平息的水面,又望向那个在人群中,因为力竭而被女儿乌兰珊紧紧抱住的男人。
他的目光里,有畏惧,有惊叹,还有一丝他自己也理不清的动摇。
他知道。
有些东西,随着这场大水退去,己经被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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