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峰看着几乎在地的庆亲王奕劻，眼神平静，不起波澜。
全权总管北洋水师？
他当然知道这个条件的分量。
这是要爱新觉罗家自断臂膀。
是将国之命脉，交到他这个汉人军阀手中。
紫禁城里那位少年天子和垂帘听政的老太后，绝无可能答应。
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从出口的那一刻，就不是为了实现。
它只是一个筹码。
一个将清廷死死按在谈判桌上，让他丁海峰的手，能真正摸到那支远东第一舰队的筹码。
“王爷既然无法做主，那就尽快请示京里。”
丁海峰的语气淡漠，仿佛刚才那个足以让大清朝堂震动三天的要求，只是随口一提。
“时间，不等人。”
他挥了挥手。
两名持枪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护送”着魂不守舍的奕劻走向电报室。
在龙渊军电报员寸步不离的监视下，奕劻捏着笔杆的手抖个不停，冷汗很快浸透了内衫。
他身在虎穴，哪里敢把丁海峰那“掘爱新觉罗家祖坟”的原话发出去？
那封电报，只会让他立刻陷入被朝廷斥责“无能”，和被丁海峰迁怒“坏事”的双重绝境。
电文中，他用尽了毕生所学的春秋笔法。
他极力渲染丁海峰“深明大义”、“愿为朝廷分忧”，同意出兵解决澳门危机的“忠勇”。
随即，话锋一转，开始大倒苦水。
“……然朝鲜水师羸弱，仅舢板数条，实难跨海，更遑论与葡夷舰队争锋。”
“丁督之意，非借重北洋水师不可。”
“若能暂借北洋以为臂助，则既可震慑东瀛，保朝鲜无忧；更可一举击破葡夷，扬我国威！”
“战后，为防葡夷卷土重来，亦需北洋部分舰船常驻澳门，以固海防……”
这封被精心包装过的电报，如同一道加急的催命符，很快摆在了紫禁城养心殿，光绪皇帝的御案上。
光绪看完，年轻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立刻宣召了北洋大臣、首隶总督李鸿章。
“李爱卿，你看这……”
光绪将电报递给这位风烛残年的老臣，眉宇间满是焦虑与恼怒。
李鸿章浑浊的老眼扫过电文，花白的眉毛一抽。
他躬身，声音低沉沙哑：“皇上，庆王爷这封电报，怕是只说了一半。”
“哦？”
“丁海峰此人，名为国之栋梁，实为噬国之虎狼。”李鸿章一针见血，“他哪里是‘借’，分明是馋我北洋水师这块肉！借澳门之事，行吞并之实！”
光绪皇帝何尝不知？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脸上满是屈辱。
“朕知道此子非是纯臣！可澳门之事，迫在眉睫！若真让葡萄牙人割了去，天下臣民如何看朕？朕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李鸿章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皇上，北洋水师是国之重器，是压舱石，绝不可轻付于人。”
“至于葡萄牙……不过疥癣之疾，我北洋足以应对。”
“真正要忌惮的，是其背后的英吉利。”
“投鼠忌器啊……”
这才是清廷最大的顾虑。
他们不怕葡萄牙，却怕惹恼了日不落帝国。
最终，光绪皇帝咬碎了牙，一字一句迸出旨意。
“告诉奕劻，北洋水师乃朝廷支柱，断无外借之理！让丁海峰另想办法！”
……
当这封冰冷强硬的回电送到朝鲜，呈于丁海峰面前时，一旁的庆亲王奕劻吓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丁海峰仔仔细细看完了电文。
他脸上没有怒气。
他甚至笑了，那笑意里是显而易见的嘲弄，和智珠在握的了然。
他随手将电文丢在桌上。
下一秒，就在奕劻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丁海峰眉头骤然锁死。
他抬手，猛地按住胸口。
“呃……”
一声极度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挤出。
他整个人脱力般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脸色瞬间褪尽血色，一片骇人的惨白。
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
“总督！您怎么了？”侍卫立刻冲上前，满脸“惊慌失措”。
丁海峰虚弱地摆手，声音细若游丝。
“无妨……”
“只是……伤口……突然剧痛……”
“头……好晕……”
他艰难地掀起眼皮，目光涣散地看向己经呆住的奕劻，断断续续地说道。
“王爷……看来……是天不遂人愿……”
“本督这身子……怕是……无法为朝廷分忧了……”
“澳门之事……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啊……”
说完，他仿佛连坐着的力气都被抽干，示意侍卫将他搀扶起来，作势就要离开。
“总督！丁总督留步！”
奕劻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慌了神！
他哪还顾得上亲王体面，几步冲上前，几乎要拽住丁海峰的衣袖。
“万事好商量！好商量啊！您千万保重贵体，澳门……非您不可啊！”
他看明白了！
丁海峰这哪里是伤口复发，这分明是在告诉他：不给舰队，一切免谈！
这是撂挑子！
丁海峰的脚步顿住，回过头，用那双看似虚弱却意味深长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奕劻一眼。
奕劻瞬间福至心灵，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本王……本王这就再给京里发电！”
“本王一定陈明利害！务必请皇上和太后，体谅总督的难处……和这一片公忠体国之心！”
自此，电报在北京与汉城之间，开始了漫长的拉锯。
丁海峰稳坐钓鱼台，时而“伤重无法理政”，时而“深切理解朝廷难处”，时而又“重申跨海作战之艰，非精锐水师不可为”。
庆亲王奕劻，则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他发往京城的电文，措辞一次比一次恳切，将澳门丢失的后果描绘得一次比一次严重，仿佛下一刻大清就要国将不国。
同时，他又小心翼翼地，将丁海峰的“要求”不断降低包装。
从“全权管辖”，变成了“临时节制”，又变成了“协同指挥”。
几轮极限拉扯之后，一份双方都能捏着鼻子接受的方案，终于成型。
清廷的正式回复抵达了。
原则上，同意丁海峰统筹此次对葡军事行动，并可在行动期间，临时节制、调派参与作战之北洋舰船。
但是，作为“借兵”的代价，也作为朝廷最后的颜面。
待澳门光复之后，北洋水师旗舰“定远”号，以及新锐巡洋舰“致远”号，将以“租借”形式，交予朝鲜总督府。
租期五年。
朝鲜方面，需支付一笔天文数字般的“租赁及维护费用”。
这笔钱，是紫禁城最后的遮羞布。
当奕劻将这份最终方案颤颤巍巍地告知丁海峰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对方的脸，生怕这位爷的“伤口”再次“剧痛”。
然而，丁海峰看着电文，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笑容。
定远！
致远！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
租借？
费用？
只要这两艘代表着时代巅峰的钢铁巨兽，能开进他的港口，挂上他龙渊军的战旗！
他就有千百种方法，让这“租借”，变成永久！
清廷还想把它们要回去？
做梦！
“好！”
丁海峰猛地一拍桌案，声若洪钟，气势如虹，哪里还有半分病态！
“既然朝廷如此信重，本督必不负圣恩所托！”
“澳门之事，包在我龙渊军身上！”
他看向奕劻，眼中精光爆射。
“王爷，立刻回复北京！”
“这个条件，我丁海峰——接了！”
一场围绕北洋水师的惊天博弈，至此尘埃落定。
而一场决定澳门命运的雷霆风暴，即将拉开序幕。
丁海峰的目光，穿透了书房的墙壁，再次投向遥远的南方。
这一次，他的手中，终于握住了一柄足以劈开西海波涛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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