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丁海峰与清廷的电报在北京与汉城间反复横跳时，一柄无形的刀锋，己然切开南中国海的波涛，悄无声息地刺向澳门。
这柄刀锋的代号，是“海鸥”。
王雨樵麾下“鹰巢”情报系统里，最锋利的那一把。
他不止精通潜伏、测绘、格斗。
他最致命的武器，是他生来就是广东香山人。
他的家，距离澳门不过几十里路。
一口毫无破绽的本地土话，加上几门在澳门城内几乎断了联系的远房亲戚，构成了他天衣无缝的伪装。
数日之后。
澳门，关闸。
一个穿着磨得油光发亮的粗布短褂，肩上随意搭着个旧包袱的年轻人，混在拥挤的人潮里，低着头走进了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
他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眼神习惯性地躲闪，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海鱼咸腥味，让他和那些涌入澳门讨生活的苦力渔民，再无分别。
此人，正是海鸥。
他凭借儿时模糊的记忆，加上沿途不动声色的观察，七拐八绕，进了一片紧邻内港的棚户区。
这里低矮、潮湿。
空气中，霉菌、汗臭、廉价烟草和阴沟的酸腐气味混杂在一起，霸道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
海鸥找到了那扇门。
一扇用腐烂的旧船板拼凑成的门，门轴早己锈死，开合时发出濒死的呻吟。
“咚、咚咚。”
他按照约定的暗号叩响了门。
门内先是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一个干瘦到脱相的老人拉开了门缝。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老人正对着一小撮咸鱼干，喝着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打量着门口的年轻人。
“表叔，是我，阿鸥。”
海鸥用熟练的乡音，道出了那个为他精心准备的身份。
“家里遭了灾，实在活不下去了，听说您在这边，就来投奔您，给口饭吃。”
老人，陈老栓，浑浊的眼球费力地转了半天，才从记忆的深处，挖出了一个关于“阿鸥”的模糊影子。
他那张被海风与苦难雕刻得如同老树皮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鸥啊……快，快进来坐。”
陈老栓搓着一双满是硬茧和裂口的手，窘迫地让开了身子，生怕挡了路。
这个所谓的“家”，几乎只剩下西面墙壁。
两张看不出原貌的破床，几条歪歪扭扭的长凳。
墙角最黑暗的角落里，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好奇的目光，偷窥着这位不速之客。
另一张床铺上，表婶病得不轻，那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从未停过。
“表叔，你们这日子……”海鸥放下包袱，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和震惊。
陈老栓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精气神。
“活呗，还能怎么过？”
“在这里，咱们唐人，就是三等民，不，连人都算不上。”
他告诉海鸥，华人只能住在官府指定的棚户区，干着全城最脏最累的活。
在码头扛永无止境的麻袋，清理散发恶臭的垃圾，顶着毒辣的太阳修筑洋人的工事。
可拿到的工钱，却只够买最糙的米，勉强吊着一口气，不死而己。
而那些葡萄牙人，甚至是一些身上流着一半血的“土生葡人”，则永远高高在上，用看牲口的眼神，看着他们。
“就没人……想过争一争？”海鸥压低了声音，像是在不经意地试探。
“嘘——！”
陈老栓的反应，比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还要激烈！
他几乎是扑了过来，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捂住海鸥的嘴，惊恐万状地扭头望向窗外，确认无人经过，才颤抖着松开。
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每一个字都透着刻进骨子里的恐惧。
“后生仔，这话烂在肚子里，莫要再讲！”
“争？拿什么争？前两年，码头有几个后生不堪欺辱，就想着去跟葡人讲讲道理，讨个公道，你猜怎么着？”
陈老栓的眼睛里，似乎倒映出了当年的血色。
“第二天，他们的尸首就给扔在乱葬岗！家里人连去收尸的胆子都没有！”
“从那以后，谁还敢出这个头？能喘气，就不错了……”
海鸥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孩子，心中那股本该隐藏的火，烧得更旺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海鸥便以“找活干”的名义，跟着陈老栓出了门。
他不是来找活的。
他是来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座囚笼的。
澳门城不大，街道狭窄，中西合璧的建筑在晨雾中显得不伦不类。
但海鸥的视线很快就凝住了。
街面上的葡萄牙士兵，太多了！
他们三五成群，挎着步枪，脚上的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一种傲慢而清脆的声响。
他们的眼神轻蔑地扫过每一个在他们面前畏畏缩缩的华人。
这绝不是维持治安该有的兵力。
“表叔，这些葡夷兵，向来这么多？”海鸥装作不经意地问。
陈老栓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不是的，就这半个月，突然多了好多生面孔。码头那边还运来好多大木箱，死沉死沉的，听人讲，里面全是枪炮……怕是要出大事。”
海鸥心中雪亮。
总督的判断完全正确！葡萄牙人果然在增兵，他们在为十二月的条约签署，做最后的武力恫吓！
接下来的几天，海鸥彻底活成了一个澳门的底层人。
他去码头当搬运工，汗流浃背地扛着麻袋，每一步，都在心里默默计算着码头的长度与防御工事的精确距离。
他扮作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将每一座炮台的朝向、炮口的大致口径，以及巡逻队换防的固定时间，都一一编码，存入脑海。
他甚至装作醉鬼，在夜晚晃到总督府附近，将那栋殖民风格建筑的结构、哨兵的分布位置，摸了个七七八八。
东望洋山、妈阁庙、西望洋山……五处海岸炮台，二十门黑洞洞的岸防炮。
港内，那艘孤零零的“第乌号”巡洋舰，两千吨的排水量，几门主炮，每天什么时辰会生火启航，什么时辰归港。
葡军陆军总兵力，估算约三千人。
城内鸦片馆林立，像一根根毒针，刺入华人的骨髓。
所有情报，在他脑中反复交织、互相验证，最终汇成一张绝对精准的，立体的澳门攻防图。
夜。
海鸥回到那间随时可能散架的棚屋。
在豆大的油灯光下，他确认表叔一家都己在疲惫中睡熟。
他从包袱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看似普通的状纸，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瓶里，是无色无味的特制密写药水。
他用一支最劣质的毛笔，蘸着透明的药水，凭借着那份烙印在脑海里的记忆，开始在状纸的背面飞快书写。
一个个代表兵营的方块。
一条条代表巡逻路线的虚线。
一个个标注着火炮口径与射击扇面的符号。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张详尽到足以让任何一个指挥官欣喜若狂的澳门布防图，连同所有关键情报，便彻底隐藏在了这张平平无奇的纸上。
他吹干药水，将状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入一封准备寄出的“家信”中。
窗外，是澳门死寂的夜。
海风带来了咸腥，鸦片馆带来了甜腻，而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海鸥看着那封信，眼神却穿透了黑暗，望向北方。
他知道，这不只是一封信。
这是为那些麻木的、绝望的同胞敲响的破晓钟声。
更是为丁海峰，为龙渊军送去的，一把足以撬开澳门城门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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