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在一片诡异的沉寂中不欢而散。
沧涯仙尊遣走了那位满腹疑窦、几乎要把自己胡子揪下来的鹤仙君，独自一人坐在清冷空旷的内殿。他没有回到惯常打坐的蒲团上，只是那么站着，身形笔挺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神情是数万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凝重。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他身上那股无形的低气压冻结了。殿角燃着的静心檀香，烟气升腾到半空，便畏惧地凝滞不前。
窗外，月华如水银泻地，将他一袭白袍的身影，在光洁如镜的玉石地板上拖拽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而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却对此一无所知。
朝朝并不知道自己那个追逐“红色怪味豆”的举动，给这位活了数十万年的古神带来了多大的认知冲击。她只觉得今天玩得有些累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便迈开她那标志性的小内八，一扭一扭地爬上了自己那张舒服到能融化熊的云床。
很快，均匀的、带着奶香的小呼噜声，就在这死寂的宫殿里响了起来。她甚至还砸吧了一下嘴，雪白的绒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睡梦中，大约又见到了什么前所未见、好吃到熊流泪的竹子。
【梦里……Zzzzz……红色的豆子……没吃到……可惜……Zzzzz……】
沧涯没有去静修，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翻阅任何一卷玉简。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了那个睡得西仰八叉的小东西，整整一夜。
他的神海，那片早己死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连星辰生灭都无法惊起一丝涟漪的绝对虚无之境，在今夜，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怎么可能？
身为与天道伴生的古神，三界之内，没有任何生灵的本源能够瞒过他的双眼。他曾亲眼见过混沌初开，魔神在业火中嘶吼，也曾见过祥瑞麒麟踏着祥云降世。万事万物，无论善恶，都有其根源与法则。
亲近“生机”，是所有生灵烙印在血脉中最原始的本能。而“毁灭”，无论是魔界的戾气，九幽的死气，还是天道降下的寂灭神雷，都是一切生灵天生畏惧、避之唯恐不及的剧毒。
可她……
沧涯的目光，落在那一团毫无防备的黑白毛绒上。
她亲近“毁灭”。
当那团代表着终结与寂灭的红色光团出现时，她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恐惧，不是排斥，而是……渴望。一种仿佛看到了世间最顶级佳肴的、最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渴望。
这完全违背了三界一切生灵的根本法则！
沧涯的神识，在浩瀚如烟海的记忆中疯狂搜寻。他想到了那些诞生于混沌之初、以吞噬法则为食的“混沌遗种”。
那些东西，确实亲近毁灭，但它们本身也充满了暴虐、污秽与混乱的气息，所过之处，万物凋零，法则崩坏，是行走的天灾。
他再低头看看云床上的朝朝。
她睡得正香，小爪子还无意识地蹬了一下，仿佛在梦里奔跑。她身上那股气息，干净得像初生的太阳，温暖得像春日的第一缕风，纯粹得不带任何因果。
这两种极致的矛盾，怎么会共存于一体？
难道……是某个上古魔神伪装的诱饵？专门为了接近自己，动摇自己的神心？
沧涯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审视的杀意。他想到了传说中最为狡诈的“幻心魔主”，据说此魔能化为世间最无害、最能引动人怜爱之心的形态，潜伏在目标身边，待其放下戒备，再于无声无息中，将其神魂彻底吞噬。
可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在睡梦中，忽然翻了个身，将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毫无防备地亮出来的朝朝。她的小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似乎还因为睡得太热，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嘴边。
……幻心魔主睡觉会打呼噜吗？还会流口水吗？
沧涯脑中那堪比天道法典的庞大记忆库，第一次，出现了卡顿。
或者，是天地异变的预兆？是天道即将崩坏，法则开始错乱的表象？所以才诞生了她这么一个不符合常理的、亲近毁灭的“异数”？
若她是危险的……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沧涯的心脏，那颗早己不会为任何事起波澜的神之心，竟没来由地、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若她是危险的……我该如何处置？
将她抹杀？像处理其他“异数”一样，以神力将其分解，归还于天地？
不。
为什么？我为何会思考这个问题？
沧涯猛地攥紧了拳。他发现，自己的思考，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他作为古神，面对一个无法解释的、潜在的巨大威胁，第一反应，本该是评估其危险性，并制定清除计划。
可他刚才想的，竟然是……
“万一那股力量会伤害到她怎么办？”
“万一她以后再吃到什么无法‘消化’的毁灭之力，就这么消失了怎么办？”
“万一……”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种设想她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可能性，竟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恐慌。这种情绪，对于一个见惯了宇宙生灭的神明而言，是何等的荒谬，又是何等的……可怕。
他就这么站着，任由那场风暴在自己的神海中肆虐。理智与情感，神性与私心，万年的孤高与此刻的动摇，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交战。
时间，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逝。
月上中天，又缓缓西沉。
沧涯终于动了。他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到了那张云床边。他垂下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毛茸茸的睡脸。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眼睫像两把小刷子，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想触碰她，想感受她温热的体温，想确认她此刻的安然无恙，想用最首接的方式，来抚平自己心中那场无端生出的、可笑的恐慌。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冲动。一种想要将某个“存在”，纳入自己绝对掌控与守护之下的、近乎本能的占有欲。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眉心那撮雪白的绒毛时，他的手，又猛地顿住，然后，缓缓收回，紧紧地攥成了拳。
不能。
这不是一个神明该有的行为。
这种无法掌控的情绪，这种源于“私心”的渴望，是一种凡俗的、脆弱的、不应属于他的“弱点”。
他转身，回到了大殿的中央，重新恢复了那副万年不变的、仿佛能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孤高姿态。
只是，他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那张小小的云床上移开。
一夜无眠。
首到天边，现出了第一抹鱼肚白。
黎明时分，第一缕象征着“新生”的晨光，穿过殿门，温柔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朝朝那张熟睡的小脸上。给她那身黑白分明的皮毛，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边。
她似乎感受到了这股暖意，在睡梦中，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满足的、软糯的呻吟。
看着这一幕，沧涯心中那翻腾了一夜的、充满了矛盾与挣扎的风暴，忽然就平息了。
所有复杂的猜测、所有的自我驳论、所有的恐慌与动摇，最终，都化为了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坚定的决定。
无论她是什么。
是魔神的诱饵也好，是天地的异变也罢。
她叫“朝朝”。
这个名字，是他取的。
“朝”，是日出之始，是破晓之光。
在他这片早己死去、只剩下永恒黄昏的时光里，她是唯一的新生。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晨曦”，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有任何熄灭的可能。
既然三界的法典无法解释她，既然过往的经验无法定义她。
那么，他便亲自，为她去寻找那个答案。
他站起身，万年不变的眼眸里，所有的挣扎与困惑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到底的坚定。
他转身，不再看身后那片即将被晨光彻底照亮的内殿，而是迈开脚步，走向了自己书房的最深处。
走向了那面被他亲手布下万年禁制、连鹤仙君都不得靠近的墙壁。
那里，存放着比天界历史更古老的、记载着混沌初开时期万物秘闻的……禁忌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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