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上海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冷。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层终于撑不住，豆大的雨点砸在大上海舞台的琉璃瓦上，噼啪声响混着后台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织成一张黏腻的网。
依萍抱着刚熨烫好的水红色演出服，站在后台西侧的回廊下避雨。廊檐很窄，雨丝被风卷着斜斜打过来，溅在她素色的旗袍下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抬手拢了拢领口，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才想起出门时太急，忘了带伞。
还有半小时就要登台，她得赶紧把演出服送回化妆间，再补一遍被雨水打花的眉妆。正准备咬咬牙冲进雨里，眼角却瞥见回廊尽头的转角处，两道身影正共撑一把黑布伞，挨得极近地站着。
那把伞的样式很眼熟——是何书桓上个月在永安公司买的，当时他还笑着说“以后下雨天，我就用它给你遮雨”，语气里的温柔像糖，甜得她当时心跳都慢了半拍。
依萍的脚步顿住了，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演出服的衣角，布料上精致的滚边硌得指腹发疼。她顺着那道身影望过去，男人穿着熟悉的浅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正是何书桓；而被他护在伞下的女人，一身月白色连衣裙，发梢还沾着雨珠，不是别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陆茹萍。
雨势又大了些，何书桓微微侧过身，将伞更多地倾向茹萍那边，自己的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也不在意。他低头看着茹萍，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顺着雨丝飘进了依萍耳里：“茹萍，你别胡思乱想，我和依萍只是……一时误会。”
茹萍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看着何书桓，声音带着哭腔：“书桓哥，我不是故意要抢姐姐的人，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每次看到你和姐姐在一起，我心里就好难受。”
“傻瓜，”何书桓抬手，温柔地拭去茹萍脸颊上的泪水，动作自然又亲昵，“我知道你善良，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等我和依萍说清楚，就……”
后面的话，依萍己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打转，眼前的雨景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想起三天前，何书桓还拉着她的手，在霞飞路的梧桐树下给她写了一封承诺信，字迹遒劲有力：“此生唯爱依萍一人，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当时她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以为那是她漂泊半生里，终于抓住的一点温暖。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像窗外的雨水一样，廉价又冰冷。
依萍深吸一口气，胸口的憋闷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她没有哭，只是抬手从荷包里掏出那封承诺信。信纸被她攥得有些发皱，边角还沾着她身上的体温，可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迈开脚步，一步步朝着那道身影走去。雨水打在她的头发上、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反而清醒了许多。每走一步，旗袍下摆的水渍就扩大一分，像是在记录着她这段感情的狼狈收场。
“何书桓。”
依萍的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瞬间打断了那两人的温存。何书桓和茹萍同时回过头，看到依萍时，两人的表情截然不同——何书桓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把茹萍往身后藏；而茹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却又很快换上委屈的表情，低下头不敢看依萍。
何书桓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松开护着茹萍的手，往前走了两步，试图解释：“依萍，你听我说，我和茹萍只是……”
“只是什么？”依萍打断他，目光冷冷地扫过他，又落在躲在他身后的茹萍身上，“只是在雨里聊聊天？还是只是在讨论，怎么把我这个‘误会’解决掉？”
她抬手，将那封承诺信递到何书桓面前，信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这是你三天前写的，你说‘此生唯爱依萍一人，绝无二心’，何书桓，你说的‘二心’，就是现在这样，抱着我妹妹，说和我只是误会吗？”
何书桓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那封信，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伸手去拿那封信，却被依萍猛地抽了回去。
“不必了，”依萍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这封信，我留着也没用了，还给你，省得你以后再用‘承诺’去骗别人。”
她说着，手腕一扬，那封承载着她满心期待的承诺信，便被她扔进了旁边的积水里。雨水瞬间将信纸浸透，上面的字迹很快变得模糊，像她那段短暂又可笑的感情，彻底沉入了泥泞之中。
茹萍见状，连忙拉了拉何书桓的衣袖，小声说：“书桓哥，你快跟姐姐解释啊，我们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依萍看向茹萍，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却是冰冷的嘲讽，“茹萍，你是我妹妹，我一首以为你单纯善良，没想到你竟然会抢姐姐的男朋友。你穿着我送你的月白色连衣裙，站在我男朋友的伞下，说着喜欢他的话，你不觉得恶心吗？”
茹萍被依萍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却不敢再说话，只是死死地抓着何书桓的衣角。
何书桓见茹萍受了委屈，也顾不上慌乱了，他皱着眉看向依萍，语气带着几分责备：“依萍，你怎么能这么说茹萍？她只是太单纯了，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你别怪她。”
“你的错？”依萍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你的错，就是不该给我写承诺信，不该让我以为我终于有了依靠；你的错，就是不该一边对着我说爱，一边又对我妹妹嘘寒问暖；你的错，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我们姐妹俩都会围着你转！”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何书桓，一字一句地说：“何书桓，从现在起，你我之间，彻底断绝关系。你喜欢茹萍也好，喜欢别人也罢，都跟我陆依萍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她不再看那两人一眼，转身就往后台走去。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回到后台时，化妆间里己经热闹起来，其他歌女正在互相帮忙整理妆容，看到浑身湿透的依萍走进来，都愣住了。
“依萍姐，你怎么淋成这样了？”旁边的小桃红连忙递过一条干毛巾，“快擦擦，不然一会儿登台该着凉了。”
依萍接过毛巾，简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笑着说：“没事，刚才在外面避雨，不小心被风卷了点雨进来。”
她没有提刚才的事，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脆弱，只是迅速换上那套水红色的演出服，坐在梳妆台前，拿起眉笔开始补妆。镜子里的女人，眼眶虽然有些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很快，舞台经理敲门进来：“依萍，该你上场了。”
依萍放下眉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怯懦，只有即将上场的从容。她站起身，跟着舞台经理走向舞台。
幕布缓缓拉开，台下的灯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她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一口气，示意乐队开始演奏。
熟悉的旋律响起，是她最常唱的《小冤家》，但今天，她的歌声里没有了往日的柔情，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决绝和洒脱。
“小冤家，你干嘛，像个傻瓜，我问话，为什么，你不回答……”
她的声音清亮又有力，穿透了台下的喧嚣，也穿透了那恼人的雨声。每一个音符里，都带着她对过去的告别，对那段错爱的彻底斩断。她看着台下，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仿佛在宣告着自己的新生。
而在台下靠近舞台的位置，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男人正呆呆地看着舞台上的依萍。他手里还拿着刚修好的道具，原本是来后台送道具的，却被依萍的歌声吸引，停在了台下。
这个男人，正是杜飞。他之前在陆家见过依萍几次，只觉得她是个柔弱又倔强的姑娘，却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敢爱敢恨的一面。看着舞台上那个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女人，听着她歌声里的决绝，杜飞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心底悄然萌芽。
他看着依萍，看着她即使刚经历了感情的背叛，却依旧能在舞台上绽放光芒的样子，心里暗暗想：这个女人，真不一般。
依萍唱完最后一句，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她微微鞠躬，转身走下舞台，背影依旧挺拔，没有丝毫的留恋。
回到后台，她刚换下演出服，就看到杜飞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干毛巾和一杯热茶。
“依萍小姐，”杜飞有些局促地走上前，把东西递过去，“刚才看你淋了雨，这杯热茶你喝点暖暖身子，毛巾是干净的。”
依萍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真诚的年轻男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接过热茶，轻声说：“谢谢你，杜飞。”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也是她和杜飞故事的开始。而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男人，将会在她未来的人生里，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陪她走过所有的风雨，给她真正的依靠。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依萍的心里，却己经放晴了。她知道，告别错的人，才能遇见对的人；斩断过去的烦恼，才能迎接未来的幸福。而她的幸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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