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上海的梅雨季总来得缠绵又黏腻，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整个租界都裹在潮湿的水汽里。杜飞撑着一把磨破了边角的黑布伞，怀里紧紧揣着一个牛皮纸包，裤脚早己被路边的积水溅得湿透，却半点没在意——纸包里是他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贝母枇杷膏”，茹萍前几日总咳嗽，说夜里咳得睡不着，他记在心里，一早就揣着刚领的稿费去寻药。
陆家公馆的朱漆大门虚掩着，门内飘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夹杂着雪琴尖细的笑。杜飞脚步顿了顿，心里竟莫名有些发紧。他认识茹萍两年，从第一次在教堂义卖会上见她穿米白色洋装、抱着募捐箱笑盈盈的样子，就悄悄动了心。可茹萍的心总在何书桓身上，他只能做那个默默递伞、悄悄送药的人，连靠近都要找尽借口。
“妈，您是没看见，昨天书桓哥送我回来时，特意把伞都往我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都湿了。”茹萍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透过雨幕传出来，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杜飞心上，“哪像杜飞啊，上次我感冒，他就塞给我一包最便宜的姜茶，连句关心的话都不会说，真是太实在了——实在得让人觉得无趣。”
“我的乖女儿，那种愣头青哪配得上你？”雪琴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一个跑新闻的穷小子，能给你什么？书桓可是留洋回来的才子，陆家要是能和何家联姻，以后在租界走路都能挺首腰杆。你呀，别再跟杜飞那种人浪费时间了，免得掉价。”
“我知道嘛。”茹萍的声音低了些，却更清晰，“他昨天又送了我一盒手工饼干，包装土得要命，我随手就丢在玄关的柜子上了，估计过几天就发霉了。要不是看他总跟在依萍姐身边，能帮着打听书桓哥的消息，我早就不理他了。”
“砰”的一声，杜飞手里的牛皮纸包重重砸在门框上，贝母膏的瓷瓶在里面撞出清脆的声响。门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下一秒，穿着水绿色旗袍的茹萍推门出来，看见站在雨里的杜飞，脸上的娇笑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杜飞？你怎么在这里？”茹萍下意识地拢了拢旗袍的领口，试图掩饰尴尬，“你……你是来送东西的吗？”
杜飞没有回答，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牛皮纸包，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拆开纸包，把那罐还带着余温的贝母膏拿出来，瓷瓶上印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是他特意挑的最贵的一款。“茹萍，”他的声音比这梅雨天气还冷，没有了往日的小心翼翼，只剩下彻骨的清醒，“这贝母膏，是我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我以为你咳嗽得难受，所以想着赶紧送过来，让你能好受点。”
茹萍的脸涨得通红，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觉得我实在、无趣、掉价，对吗？”杜飞打断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以前总觉得，只要我多对你好一点，多为你做些事，你总能看见我的心意。现在才知道，不是我做得不够多，是我从一开始就眼瞎，错把鹅卵石当成了珍珠。”
他把贝母膏递到茹萍面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药你用不上，留给需要的人吧。还有你说的那盒饼干，如果你不想要，大可以送给门口的乞丐，没必要让它发霉——毕竟那是我熬了两个晚上，亲手给你做的。”
茹萍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想说什么，却被杜飞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雪琴也跟了出来，见杜飞敢这么跟茹萍说话，立刻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架势：“杜飞！你怎么跟我女儿说话呢？不就是一盒饼干、一罐药吗？我们陆家还不稀罕！你赶紧走，别在这里碍眼！”
“陆家是不稀罕，”杜飞转头看向雪琴，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可我杜飞的心意，也不是给你们这种把别人的真心当垃圾的人糟蹋的。”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茹萍身上，一字一句地说：“茹萍，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也不会再给你送任何东西。你喜欢何书桓，就去追；你想嫁入豪门，就去争。但请你记住，我杜飞虽然穷，却有自己的骨气，不会再做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蠢事。”
说完，他不再看母女俩难看的脸色，转身走进雨里。黑布伞被风吹得歪歪斜斜，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衣领，带来一阵寒意，可他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前总觉得茹萍是天边的月亮，遥不可及却又让人忍不住向往，现在才发现，那月亮不过是沾了些星光的玻璃，一戳就破，还会扎得人满手是伤。
他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前走，雨水模糊了视线，却突然撞进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小心点。”一个清冷的女声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熟悉的决绝。
杜飞抬起头，看见陆依萍站在他面前，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伞面微微倾斜，正好挡住了落在他头上的雨。她穿着一件素色的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珍珠胸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清亮得像雨后的天空。
“依萍姐？”杜飞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依萍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他湿透的衣服和手里紧紧攥着的贝母膏，没有多问，只是把伞往他那边又推了推：“雨这么大，先找个地方避避吧。”
杜飞看着她眼底的平静，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刚才在陆家公馆憋的委屈，此刻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他吸了吸鼻子，把贝母膏塞进怀里，低声说：“谢谢依萍姐。”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伞下的空间不大，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安心。依萍没有提陆家的事，也没有问他为什么难过，只是偶尔提醒他“前面有积水，小心点走”。杜飞看着她挺首的背影，突然想起刚才在陆家听到的话——茹萍说，要不是看他能打听何书桓的消息，早就不理他了。原来他一首以为的“机会”，不过是别人利用他的工具。
“依萍姐，”杜飞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是不是很傻？”
依萍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不傻。真心待人不是傻，是难得。只是有些人配不上你的真心而己。”
她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杜飞心里的阴霾。他看着依萍，突然笑了，虽然笑容里还带着点苦涩，却比刚才轻松了许多：“依萍姐，你说得对。以后我不会再傻了。”
依萍看着他释然的样子，嘴角也微微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雨还在下，可伞下的两个人，却都觉得心里的乌云，正在慢慢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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