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初夏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闷意，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把圣约翰大学的梧桐叶泡得发亮，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青草味。
方瑜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西洋美术史》，帆布包带子斜挎在肩上，边角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块，她却没太在意——心里揣着的事，比这雨还要让人心烦。昨天傍晚，她给尔豪织的羊毛围巾终于收了尾，米白色的线团绕出温软的纹路，针脚里藏着她攒了半个月的心思。原本想今天中午约尔豪在学校旁的“静安小馆”见面，把围巾亲手给他，可早上路过男生宿舍楼下时，却听见两个学弟在议论“陆尔豪昨晚带了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去看电影”，她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书差点没拿稳。
“不会的，尔豪不是那样的人。”方瑜咬着唇，反复在心里安慰自己。她和尔豪认识快一年了，当初是在学校的画展上，尔豪穿着笔挺的西装，捧着一束白玫瑰走到她面前，说“方小姐的《春日泰晤士河》，把光影画活了”。后来他总找各种理由约她，陪她去外滩看夕阳，帮她搬画室里的画板，还在她生日时送了一条珍珠项链，说“这串项链配你，再合适不过”。方瑜是真心喜欢他，甚至己经开始规划毕业后的日子，想着一起开一间小小的画室，他负责招揽客人，她负责创作，日子过得简单又安稳。
可那两个学弟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里，怎么拔都拔不掉。她还是决定去找尔豪问清楚，哪怕只是一句解释，她也愿意相信他。
圣约翰大学的男生宿舍在校园西侧，红砖楼爬满了常春藤，雨水顺着藤蔓往下滴，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花。方瑜走到三楼，刚要拐进尔豪所在的302宿舍楼道，就听见拐角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尔豪的笑声，带着几分轻佻，和平时对她说话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你说方瑜啊？”尔豪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她人是好，就是太粘人了，每天问我吃没吃饭、冷不冷，烦都烦死了。哪像你，懂我心思，还愿意陪我去看午夜场电影。”
方瑜的脚步瞬间顿住，血液像是一下子凝固了。她抱着书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帆布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她却浑然不觉。
“豪哥，那你还跟她处着干嘛？”旁边一个女生的声音响起，娇滴滴的，带着刻意的讨好，“不如跟她分了，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多好。”
“急什么？”尔豪轻笑一声，听着像是伸手拍了拍女生的肩膀，“方瑜家里条件好，她爸是开洋行的，以后说不定还能帮我一把。等我找到更好的机会，再跟她提分手也不迟。再说了，她那么单纯，我说什么她都信，好糊弄得很。”
“豪哥你真坏！”女生的笑声里满是雀跃，“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比那些愣头青有意思多了。”
方瑜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哪怕是初夏的天气，也觉得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原来那些温柔的话都是假的，那些承诺的未来也是假的，他靠近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家境，因为她“好糊弄”。她想起自己熬夜给他织围巾的夜晚，想起他送项链时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想起自己满心欢喜规划的未来，只觉得一阵恶心——不是恶心他的算计，而是恶心自己的愚蠢，竟然把这样的人当成了可以托付一生的对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抬手抹了抹眼角——没有眼泪，或许是失望到了极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转身，脚步平稳地走到尔豪和那个女生面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里的冰冷，像淬了冰。
尔豪和那个女生正靠在墙上说话，见方瑜突然出现，两人都愣了一下。尔豪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推开身边的女生，却被方瑜冷冷的目光制止了。
“方瑜，你怎么来了？”尔豪强装镇定，试图露出平时的温柔笑容，“我正想去找你呢，昨天……”
“不用找了。”方瑜打断他的话，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来，是给你东西的。”
她说着，抬手从脖子上取下那条珍珠项链——这是尔豪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几乎每天都戴着，视若珍宝。可现在，这条项链在她眼里，只像是一根沾满了谎言的锁链。她捏着项链的卡扣，轻轻一掰，项链便从脖子上滑落，被她握在手里。
尔豪看着她手里的项链，脸色更白了，“方瑜，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你别误会，我和她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方瑜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普通朋友会让你说‘比方瑜懂你心思’？普通朋友会让你算计我的家境？陆尔豪，你把我当傻子耍，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戳中了尔豪的痛处。尔豪的脸涨得通红，又从红转白，张了张嘴，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旁边的女生见情况不对，偷偷往后退了一步，想趁机溜走，却被方瑜的目光扫到，吓得不敢动了。
“这条项链，是你送我的。”方瑜举起手里的项链，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当初你说，它配我。可现在我觉得，它脏了，配不上我。”
话音刚落，她手一扬，项链便被她狠狠摔在尔豪面前的地上。珍珠散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有的滚进了墙角的缝隙，有的被雨水冲刷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为这段虚假的感情敲下最后的丧钟。
尔豪看着地上的珍珠，脸色铁青，“方瑜，你别太过分！”
“过分？”方瑜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失望，“陆尔豪，真正过分的人是你。你利用我的感情，算计我的家境，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完，不再看尔豪难看的脸色，也不再管地上散落的珍珠，转身就走。帆布包里的《西洋美术史》还在，那是她对未来的另一种期待——或许没有尔豪，她的画室梦，能实现得更纯粹。
雨还在下，打在方瑜的头发上、肩膀上，让她觉得有些冷。她刚走下男生宿舍的楼梯，就看见一个穿着浅灰色学生装的男生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正看着她。
男生个子很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手里还抱着几本书，像是刚从图书馆出来。方瑜认得他，他叫陈默，和她是同班同学，平时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的后排，画速写本上的线条却格外流畅。
陈默见她看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把手里的雨伞递了过去，“方瑜同学，下雨呢，你没带伞吧？”
方瑜看着他递过来的雨伞，伞柄还是温热的，应该是他刚才一首握在手里。她想起自己刚才摔项链时的狼狈，眼眶忍不住红了，却还是强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你，我很快就到宿舍了。”
陈默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还有眼底藏不住的委屈，没有收回雨伞，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擦吧，别感冒了。感情的事，不值得你这么委屈自己。”
方瑜接过纸巾，指尖碰到他的手指，传来一丝温暖。她低着头，用纸巾轻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也擦去了眼角不小心溢出的泪水。原来刚才不是没有眼泪，只是被她强行憋回去了，首到有人递来一张纸巾，才觉得那些委屈有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谢谢你，陈默同学。”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我没事，就是觉得……自己以前太傻了。”
“不傻。”陈默看着她，眼神很真诚，“你只是真心对待了一段感情，这不是傻，是善良。错的人是他，不是你。”
这句话，像一束光，照进了方瑜被雨水淋湿的心里。她一首觉得自己很愚蠢，可陈默的话让她明白，真心待人从来都不是错，错的是那个利用真心的人。
“嗯，你说得对。”方瑜吸了吸鼻子，把纸巾攥在手里，“雨伞我先借了，明天还你。”
“好。”陈默点点头，看着她接过雨伞，撑开，伞面挡住了落下的雨水，也给她撑起了一片小小的、温暖的空间。
方瑜拿着雨伞，转身走向女生宿舍的方向。雨还在下，可她的脚步却比刚才轻快了许多。她回头看了一眼，陈默还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她的方向，见她回头，还朝她点了点头。
方瑜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她知道，这段感情的结束，或许不是失去，而是新生。就像这雨后的校园，虽然此刻潮湿，可等雨停了，阳光出来，一定会有更清新的风景在等着她。而那个递来雨伞和纸巾的男生，或许也会成为她未来人生里，一个意想不到的温暖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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