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上海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午后的雨丝斜斜织着，把静安寺附近的“转角咖啡馆”笼在一片朦胧里，木质门窗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推门时还能闻到空气中混着咖啡香的潮湿气息。
依萍收起伞，指尖无意识地着伞柄上磨出的细纹。方才从陆家出来时，雪琴的冷嘲热讽还在耳边打转——“没了书桓，看你还能在大上海撑多久”，可她偏要撑下去，不仅要撑，还要活得比任何人都体面。她抖了抖旗袍下摆的水珠，刚想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却先落在了邻桌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是杜飞。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浅灰色中山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木屑——想来是刚从哪个修理铺出来。桌上摆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早己凉透，他却没心思喝，只是盯着掌心摊开的一张纸出神。那是之前给茹萍画的花店装修草图，笔尖勾勒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用心，如今却成了笑话。
依萍脚步顿了顿，想起前几日在大上海后台，这个男人为了帮她修坏掉的追光灯，熬了半宿没合眼，手指被电线划出血也只笑着说“没事”。此刻见他这般落寞，倒让她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桌面：“杜先生，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杜飞猛地回神，抬头看到是依萍，眼神里先是惊讶，随即又染上几分窘迫。他慌忙把那张草图折起来塞进衣兜，手忙脚乱地想把凉掉的咖啡往旁边挪：“陆小姐？不介意，当然不介意！这咖啡凉了，我再帮你点一杯热的吧？”
“不用麻烦了。”依萍拉开椅子坐下，叫来侍者点了杯热可可，转头看向杜飞，“看你心情不太好，是遇到什么事了？”
杜飞的手指在桌沿上蹭了蹭，脸上露出几分苦涩。他本不是爱抱怨的人，可面对依萍，那些憋在心里的委屈竟莫名有了倾诉的欲望。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前几天……我去陆家找茹萍，想给她送点治咳嗽的药，结果在门外听到她跟雪琴太太说，我太实在，不如何先生懂她，还把我之前送她的东西随手丢了……”
他说到这里，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压抑什么：“我当时就把药拿回来了，跟她说我眼瞎才会追她。现在想想，之前确实挺傻的，明明知道她心里装着别人，还一门心思往前凑。”
依萍握着热可可杯的手紧了紧，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让她心里也暖了些。她没想到杜飞竟也遭遇了这样的难堪，一时间倒忘了自己的烦心事，轻声安慰道：“能及时醒悟，总比一首陷在里面好。不值得的人，没必要为她浪费心思。”
杜飞抬眼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同：“陆小姐说得对。其实我早该明白，感情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成的。就像你……”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妥，连忙住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事。”
“没关系。”依萍反倒笑了笑，眼底的冷意淡了些，“我和何书桓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那天在大上海后台，我撞见他和茹萍在雨里撑一把伞，说的那些话，比刀子还伤人。我当场就跟他分了手，以后各走各的路。”
她的语气平静，可杜飞却能听出那份平静下的决绝。他想起那天依萍在舞台上唱《小冤家》的样子，歌声里没有半分留恋，只有斩钉截铁的洒脱。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更坚强，如今听她亲口说起，倒更添了几分敬佩。
两人正说着，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一阵冷风裹着雨丝灌了进来。一个穿着浅蓝色学生装的姑娘快步走了进来，头发有些湿，贴在脸颊上，脸色也不太好看。她走到吧台前，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地说：“麻烦给我一杯热咖啡，加两勺糖。”
依萍和杜飞同时看了过去，认出那是方瑜。
方瑜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依萍之前在陆家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温柔文静的姑娘，只是没想到她也会有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接过侍者递来的咖啡，转身想找位置，目光扫过依萍和杜飞时，脚步也顿住了。
“陆小姐？杜先生？”方瑜有些惊讶，随即又露出几分犹豫。她本想找个角落独自待着，可看到两人眼底同样带着的落寞，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依萍笑着点头，往旁边挪了挪椅子，“方小姐，你也遇到什么事了？”
方瑜在椅子上坐下，捧着热咖啡杯，指尖微微颤抖。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委屈：“我今天去学校找尔豪，想跟他商量周末去看画展的事，结果在操场旁边看到他跟一个女生勾肩搭背，还听到他跟朋友说，我太粘人，不如外面的姑娘有趣……”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发红：“我当时就把他之前送我的项链摔在他面前，跟他说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还想解释，可我没再听，转身就走了。现在想想，以前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
她说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连忙拿出手帕擦了擦，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让你们见笑了。”
“没人会笑你的。”依萍递过一张干净的纸巾，语气温和，“能果断跟这种人分手，说明你比我们都清醒。我和杜先生，其实也刚跟那些不值得的人划清界限。”
方瑜愣了愣，抬头看向依萍和杜飞。杜飞也点了点头，把自己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三个原本只是点头之交的人，此刻因为相似的遭遇，竟像是找到了同盟，心里的委屈和不甘，也在倾诉中渐渐消散。
咖啡馆外的雨还在下，可室内的气氛却渐渐热络起来。依萍喝了口热可可，眼神亮了些，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既然我们都刚摆脱那些麻烦，不如以后互相照应？我看我们不如成立一个‘踢渣三人组’，遇到事了一起商量，再也不让那些人欺负我们。”
杜飞眼睛一亮，立刻附和：“这个主意好！陆小姐，你以后要是在大上海遇到什么麻烦，比如道具坏了，或者有人捣乱，尽管跟我说，我别的不行，修东西还是很拿手的！之前帮你修追光灯，你忘了？”
方瑜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神里多了几分光彩：“我也可以帮忙！我学过设计，你在大上海演出需要新的演出服，我可以帮你设计，保证比之前的更漂亮。而且要是尔豪那边有什么小动作，我也能及时跟你们说。”
依萍看着眼前这两个真诚的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在上海总是孤零零的，如今有了这样两个“战友”，倒让她觉得往后的路也没那么难走了。她伸出手，笑着说：“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踢渣三人组’了，以后一起加油，活出自己的样子！”
杜飞和方瑜对视一眼，也伸出手，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也点燃了彼此心中的希望。
侍者端来新煮的咖啡，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的雨景。三个年轻人坐在咖啡馆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往后的计划——依萍说要在大上海唱出新的歌，杜飞说要把修东西的手艺练得更好，方瑜说要设计出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雨声、笑声、咖啡香交织在一起，竟让这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有了几分温暖的味道。
没人知道，这场偶然的相聚，会成为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曾经困在错爱里的三个人，从此有了彼此的支撑，即将在上海这个繁华又复杂的城市里，掀起一场属于自己的逆袭风暴。而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也终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洒下一片细碎的光斑。依萍看着那片光斑，嘴角扬起一抹坚定的笑容——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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