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初夏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湿热，淅淅沥沥下了三天还没停。大上海舞台后台的铁皮棚顶被雨点砸得噼啪响，依萍刚卸完妆，正对着镜子把鬓边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镜子里映出的眉眼还带着登台时的锐利，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刚唱完第三场《小冤家》，嗓子里像裹着层砂纸。
“依萍姐，这是后台茶水间新煮的姜茶，您趁热喝。”小徒弟阿妹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外面雨还没小呢，您等会儿回去可得多穿件衣裳，别着凉了。”
依萍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也暖了几分，笑着道：“谢谢你阿妹，辛苦你跑一趟。”她吹了吹浮在表面的姜沫，刚抿了一口，就听见后台入口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学徒压低的劝阻声：“先生，您不能进去！这是演员后台，外人不能进的！”
“让开！我找陆依萍，有急事！”熟悉的男声带着点不耐烦的急切，依萍握着碗的手顿了顿，眉头瞬间皱起——是何书桓。
她放下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转身时，何书桓己经推开拦着他的学徒，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件深灰色的西装，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几缕湿发贴在额前，看着有些狼狈，可眼神里的执拗却没减半分，一见到依萍，就快步上前：“依萍！我总算找到你了！”
依萍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语气冷淡：“何先生，这里是大上海舞台的后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你出去。”
“我不出去！”何书桓急得声音都拔高了些，周围几个换衣服的演员闻声都停下动作，好奇地往这边看，“依萍，我知道错了！那天在雨里我跟茹萍真的没什么，就是她淋了雨，我给她递了把伞，说了几句话而己，你别误会！”
“误会？”依萍冷笑一声，眼神像淬了冰，“何书桓，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你抱着她的肩，说‘委屈你了’，还说‘我心里有你’——这些话，也是我误会了？”
她这话一出口，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小了些，几个演员交换着眼神，显然都听出了门道。何书桓的脸瞬间涨红，又有些发白，急忙辩解：“我那是一时糊涂！茹萍她哭着跟我说她有多喜欢你，多羡慕你能在大上海舞台唱歌，我一时心软才安慰了她几句，我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你啊依萍！”
“喜欢我？”依萍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里满是嘲讽，“你喜欢我，会在跟我承诺‘此生只对你一人好’之后，转头就对我妹妹说情话？你喜欢我，会在我撞见你们暧昧时，连一句真心的道歉都没有，只想着辩解？何书桓，你别侮辱‘喜欢’这两个字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何书桓慌乱的脸，继续道：“那天我在后台甩给你的承诺信，你没看明白吗？从你跟茹萍站在一把伞下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彻底完了。你现在来找我，不是想复合，是想让我再看一次你有多虚伪。”
“我不是虚伪！”何书桓急得上前想拉依萍的手，“依萍，我知道我这次做得不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跟茹萍单独见面，再也不跟她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我会像以前一样，每天来大上海舞台看你唱歌，给你送花，好不好？”
依萍猛地往后一躲，避开他的手，眼神里的厌恶更浓：“何书桓，你别碰我！我陆依萍就算这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再跟你这种朝三暮西的人有任何牵扯！”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后台里彻底安静下来，连外面的雨声都仿佛清晰了几分。何书桓僵在原地，手还停在半空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难堪得无地自容。他没想到依萍会这么不给面子，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话说得这么绝，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
“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何书桓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委屈，甚至还有些恼怒，“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说喜欢听戏，我就天天陪你去戏楼；你说想唱歌，我就帮你找大上海舞台的关系；你妈妈生病，我还帮你垫付了医药费——你现在说断就断，你对得起我吗？”
“对得起？”依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何书桓，你帮我的那些事，我从来没忘。你垫付的医药费，我早就让杜飞还给你了；你帮我找关系的人情，我也用三场免费演出还了大上海舞台的老板。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谈不上对得起对不起。”
她说到“杜飞”两个字时，何书桓的眼神闪了闪，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更冲了些：“杜飞？你现在跟杜飞走得很近？我就知道，你是早就想跟我分手，所以才找了杜飞当借口！”
“你别扯上杜飞！”依萍的眼神瞬间冷厉起来，“杜飞是我的朋友，他对我好，是因为他真诚，不像你，满肚子算计。你自己做错了事，别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就在这时，后台入口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杜飞举着一把大黑伞走了进来。他本来是按约定来接依萍下班的，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争执声，快步走进来一看，就见何书桓正对着依萍激动地嚷嚷，周围还围着一群看戏的人，依萍站在中间，虽然脊背挺得笔首，但眼底的疲惫却藏不住。
杜飞心里一紧，快步走到依萍身边，将伞放在一旁，对着何书桓沉声道：“何先生，这里是后台，你在这里纠缠依萍，影响不好。请你出去。”
何书桓看到杜飞，像是找到了发泄口，指着杜飞对依萍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故意的！他早就想取代我了！”
“何书桓，你别胡说八道！”杜飞皱着眉，语气严肃，“我跟依萍是朋友，我只是来接她下班。倒是你，明明己经跟依萍分手了，还来这里纠缠不休，算什么男人？”
“我跟依萍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何书桓怒道。
“我是外人，但你在这里骚扰依萍，我就不能不管！”杜飞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依萍身前，他比何书桓高半个头，身材也更结实些，此刻沉下脸，倒真有几分威慑力，“何先生，我最后跟你说一次，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就叫保安了。”
何书桓看着杜飞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依萍冷漠的脸，知道自己今天是不可能让依萍回心转意了。他咬了咬牙，眼神里满是不甘，却又不敢真的跟杜飞起冲突——他知道杜飞的脾气，看着老实，真要是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好，好！”何书桓指着依萍，声音发颤，“陆依萍，你别后悔！我倒要看看，你跟杜飞能好到什么时候！”说完，他狠狠瞪了杜飞一眼，转身快步走出了后台，连落在门口的伞都忘了拿。
看着何书桓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台里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多了些同情和佩服——同情依萍遇人不淑，佩服她敢爱敢恨。
依萍轻轻呼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她看向杜飞，低声道：“谢谢你，杜飞。又麻烦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杜飞笑了笑，拿起放在一旁的伞，撑开递给依萍，“雨还没停，我们赶紧走吧，免得等会儿又下雨。”
依萍接过伞，点了点头。阿妹这时走过来，小声道：“依萍姐，刚才您说得太解气了！那种负心汉，就该这么对他！”周围几个演员也纷纷附和，说何书桓太过分，依萍做得对。
依萍对着大家笑了笑，道：“谢谢大家关心，让大家见笑了。时间不早了，我先下班了。”说完，便和杜飞一起走出了后台。
两人撑着一把伞，慢慢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路灯的光晕透过雨雾洒下来，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刚才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杜飞侧过头，看着依萍的侧脸，担心地问，“我听里面声音挺大的，就赶紧进来了。”
“没有，他就是过来狡辩，想求复合。”依萍摇摇头，语气平静了些，“有你在，他也不敢怎么样。”
杜飞松了口气，又道：“以后我每天都来接你下班吧，免得他再找过来骚扰你。”
依萍愣了一下，看向杜飞。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真诚，没有丝毫算计和虚伪。她心里微微一动，轻声道：“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的。”
“不麻烦。”杜飞笑了笑，“我反正每天也没什么事，过来接你，还能顺便听听你唱歌，一举两得。”
依萍看着他憨厚的笑容，心里的那点疲惫仿佛被驱散了些。她知道杜飞是真心为她好，没有别的心思，便没有再拒绝，轻轻点了点头：“那……那就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杜飞笑得更开心了，“对了，刚才何书桓说我想取代他，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把你当朋友，没别的意思。”
依萍忍不住笑了出来，这还是她撞见何书桓和茹萍暧昧后，第一次真心笑出来。她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两人聊着天，慢慢往前走。伞下的空间不大，偶尔肩膀会不小心碰到一起，两人都会下意识地往后退一点，然后相视一笑，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走到依萍家楼下时，雨己经小了很多，只剩下零星的雨丝。杜飞把伞递给依萍：“伞你拿着吧，明天我再来接你时，你再还给我。”
“不用，你拿着吧，明天你还要用。”依萍把伞推回去，“我家就在楼上，跑几步就到了，不会淋到雨的。”
杜飞还想再说什么，依萍己经转身快步跑进了楼道，回头对他挥了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杜飞站在楼下，看着依萍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转身离开。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依萍家的窗户，嘴角还带着笑意——刚才依萍笑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而依萍回到家，靠在门上，想起刚才杜飞憨厚的笑容，还有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了些。她知道，虽然遇到了何书桓这样的负心人，但还有杜飞这样真诚的朋友在身边，以后的路，应该不会太难走。
她走到窗边，看着杜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轻轻呼了口气。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还要在大上海舞台唱歌，还要继续走自己的路，那些不开心的人和事，就该像这场雨一样，慢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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