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坡镇码头的仓库前，空气仿佛凝固了。镇子中心爆发的激烈枪战声，如同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打乱了川军残部的抢劫计划。粮食和药品近在咫尺，却无人敢轻举妄动。
“另一伙人？攻打保安队？”靳继忠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压低声音厉声问道，“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负责警戒的战士喘着粗气摇头：“天太黑，看不清！但火力很猛，有捷克式（轻机枪），还有掷弹筒！打法很凶，不像一般的土匪，倒像是……正规军的路子，但又有点怪。”
正规军？豫皖苏这一带，除了日伪军，还有哪支正规军会在这个时候攻打一个乡镇保安队？新西军？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张抗的心也提了起来。他想起了那枚菊花徽章，想起了军统的通行证，想起了微山湖精准的埋伏……难道又是陷阱？这伙突然出现的人，和目标一致的攻击行动，太过巧合！
“团长，情况不明，太危险了！”张抗急声道，“不管是敌是友，咱们都不能陷在这里！必须立刻撤退！”
靳继忠看着近在咫尺的粮食仓库，又听着镇子里越来越激烈的交火声，眼中闪过极度不甘，但最终还是咬牙做出了理智的决定：“撤！带上能拿的！快！”
战士们立刻冲进仓库，能扛一袋米的绝不空手，抓到药箱的更是如同抱着救命稻草。动作飞快，但秩序井然。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退出仓库，准备冲向码头登船时，镇子中心的枪声却骤然停歇了！战斗结束得出乎意料的快！
紧接着，一阵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朝着码头方向而来！人数不少！
“隐蔽！准备战斗！”靳继忠脸色大变，立刻指挥部队散开，依托仓库和码头的杂物堆构筑临时防线。杨彪的重机枪迅速架设起来，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黑暗中，只见数十条身影快速向码头移动而来。他们穿着杂色的衣服，有的像百姓，有的甚至穿着破旧的军装，但队形保持得相对完整，动作干练，显然不是乌合之众。他们似乎也没想到码头仓库这边还有人，看到严阵以待的川军，也立刻停下脚步，迅速散开寻找掩体，枪口对峙过来。
双方在这昏暗的码头上下，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紧张地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谁也不敢先开枪，谁也不敢放松警惕。
“你们是哪部分的？”对方阵中，一个洪亮而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响起，说的是略带口音的官话。
靳继忠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你们又是谁？为什么打马坡镇？”
对方沉默了一下，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老子们是吃百家饭，专打鬼子和汉奸的！你们呢？看你们这架势，不像保安团那帮废物点心。”
专打鬼子和汉奸？这话让靳继忠和张抗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放下。
“我们是川军！”靳继忠沉声答道，“路过此地，缺粮少药，不得己来借点盘缠。”
“川军？”对方人群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些惊讶。那个洪亮的声音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原来是滕县下来的好汉？失敬！俺们队长最佩服的就是你们川军！既然是友非敌，那就好说了！都把枪放下吧，别走了火！”
说着，对方阵中站起一人，身材高大，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一股豪迈之气。他挥了挥手，他手下的人果然纷纷放下了枪口，但手指并未离开扳机，依旧保持着戒备。
靳继忠和张抗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靳继忠也示意部下放低枪口，但杨彪的重机枪依旧死死地盯着对方。
“在下冯黑子！荷花淀游击支队队长！”那人朗声说道，“刚才镇子里那点动静，就是俺们弄出来的。没想到惊扰了川军弟兄，对不住了！”
冯黑子？！荷花淀？！就是白天那个老渔夫说的队伍！
张抗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借着微弱的星光仔细打量对方。只见那自称冯黑子的汉子，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色黝黑，胡子拉碴，但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带着一股草莽豪杰的彪悍气息。
“冯队长？”靳继忠也抱了抱拳，“久仰。白天贵部一位老丈曾来寻过我们，送了粮食，多谢了。”
“哈哈，小事一桩！”冯黑子大手一挥，“都是打鬼子的兄弟，理应互相照应！这马坡镇的保安中队平日里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俺们早就想端了他！没想到今晚和川军弟兄想到一块去了！真是巧了！”
巧？张抗心里却打了个突。真的太巧了。他们刚来动手，冯黑子就恰好也来攻打同一个目标？而且动作如此迅速利落？
“冯队长消息倒是灵通。”张抗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冯黑子似乎听出了张抗话里的疑虑，嘿嘿一笑，解释道：“兄弟别多心。俺们在这南阳湖混饭吃，靠的就是眼线多。早就盯上这马坡镇了，今晚正好得到消息，说镇上的鬼子顾问去县里了，守备空虚，这才动的手。倒是没想到能碰上你们，真是缘分！”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张抗心中的那点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
靳继忠更关心实际问题：“冯队长，镇子情况如何？保安队解决了？”
“解决了！一共五十多个二鬼子，没费啥劲！”冯黑子语气轻松，“仓库里的东西，见者有份！川军弟兄们缺粮少药，尽管拿！剩下的归俺们，如何？”
对方如此大方，倒让靳继忠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怎么好意思……”
“诶！都是抗日打鬼子，分什么彼此！”冯黑子豪爽地说道，“你们在滕县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俺们佩服！这点东西，算啥？赶紧的，搬东西！天快亮了，鬼子援军说不定啥时候就到！”
当下，双方暂时放下了戒备，一起动手搬运仓库里的物资。粮食、咸盐、布匹，甚至还真找到了一些治疗外伤的磺胺粉和纱布。虽然不多，但对他们来说己是雪中送炭。
搬运过程中，张抗仔细观察着冯黑子的队伍。这些人装备混杂，但保养得不错，士兵们虽然看起来有些匪气，但纪律性似乎不差，眼神里也没有普通土匪那种贪婪和涣散，反而有一股子锐气。他们和川军士兵一起干活，偶尔还低声交谈几句。
“冯队长，”张抗凑近冯黑子，装作随意地问道，“听口音，您不像是本地人？”
冯黑子看了张抗一眼，笑了笑：“俺是东北那旮旯的。‘九一八’后老家待不下去了，一路流浪，后来就在这南阳湖落了脚，拉起了这支队伍，打鬼子，也求条活路。”
东北军出身？这倒是解释了队伍里那股子正规军的底子。张抗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一些。
物资很快搬运完毕，双方各自装船。
“靳团长，张连长，”临别时，冯黑子郑重说道，“这南阳湖眼下也不太平，鬼子伪军盯得紧。你们要是暂时没地方去，不如去俺们荷花淀坐坐？地方虽小，但还算隐蔽，有俺们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弟兄们！”
这个邀请，再次让靳继忠和张抗陷入了两难。去，可能获得一个难得的休整基地和盟友；但也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不去，他们又能去哪里？在这陌生的水域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吗？
靳继忠沉吟片刻，看了看身边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弟兄，又看了看那点宝贵的物资，最终做出了决定：“多谢冯队长盛情！那我们就叨扰几日！”
“好！痛快！”冯黑子大喜，“俺给你们带路！”
于是，两支队伍合兵一处，船只排成一行，在冯黑子的引领下，向着那片传说中如同迷宫般的巨大荷花荡驶去。
航行途中，张抗悄悄吩咐黑娃和王长生，多加留意航道和周围环境，暗自记下路线和可能的标记物，以防万一。
荷花荡果然名不虚传。一望无际的荷叶亭亭如盖，水道纵横交错，密如蛛网，若非有人带领，极易迷失方向。冯黑子的队伍显然对此地极其熟悉，船只灵活地在荷叶丛中穿梭。
终于，在荷花荡的最深处，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和几处相连的、搭建在木桩上的棚屋群。这里就是冯黑子的根据地了。看到队伍归来，棚屋里涌出不孺和老弱，看来这支游击队并非单纯的军事组织，还庇护着不少百姓。
安顿下来后，冯黑子拿出了珍藏的酒和食物，热情款待川军弟兄。席间，他谈笑风生，讲述着在南阳湖打鬼子的种种经历，听起来倒也豪气干云。
然而，张抗却注意到一些细节：冯黑子手下有几个头目模样的人，眼神锐利，沉默寡言，不像一般的湖匪，倒像是受过特殊训练。营地里的防御工事也修得颇有章法，暗哨密布。而且，他们似乎对川军的来历和微山湖的事情……过于关心了，旁敲侧击地问了不少问题。
夜深人静，川军被安排在一处独立的棚屋区休息。靳继忠、张抗、杨彪等核心人员聚在一起。
“彪子，你觉得这个冯黑子怎么样？”靳继忠低声问道。
杨彪挠挠头：“看着挺豪爽，像个汉子。但他手下那几个人，俺看着有点别扭，说不上来。”
“张抗，你呢？”靳继忠看向张抗。
张抗眉头紧锁：“团长，冯黑子本人可能真是条抗日的好汉。但我总觉得……这支队伍不简单，水可能比我们想的要深。他们太‘专业’了，不像普通的游击队。而且，他们对我们，似乎好奇得有些过头了。”
“你怀疑他们和军统……或者鬼子有牵扯？”靳继忠的脸色凝重起来。
“不确定。”张抗摇摇头，“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必须做两手准备。今晚轮流守夜，武器不离身。让黑娃和王长生想办法，跟这里的百姓或者底层队员套套近乎，看能不能打听到更多关于冯黑子和这支队伍的底细。”
“好！”靳继忠重重地点了点头。
南阳湖的第一夜，就在这种表面热情、内里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度过。张抗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毫无睡意。他看着窗外被月光染成银色的荷叶，心中充满了疑虑。这片陌生的水域，这个神秘的冯黑子，究竟是困境中的避风港，还是另一个更加危险的漩涡？
而他那关于现代的记忆碎片，在这连续的紧张、猜疑和思考中，似乎被加速磨损，只剩下一些零散的本能和越来越强烈的、对未知危险的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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