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褪去，寒夜笼罩着簸箕掌高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和焦糊味，刺鼻得令人作呕。白天的激战暂时停歇，但死亡的气息并未远去，反而随着夜风渗入骨髓。
阵地上，还能动弹的士兵们机械地、沉默地做着战后必须的事情：将牺牲战友的遗体尽量拖到阵地后方简单掩埋，或者至少排列整齐；收集散落的武器弹药，每一颗子弹、每一枚手榴弹都弥足珍贵；修复被炸塌的工事，用残缺的躯体和不屈的意志，一点点重塑着赖以生存的屏障。
张抗靠在一段还算完整的战壕壁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日军营地篝火的反光，清点着剩余的力量。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全连算上轻伤员，还能扣动扳机的，不足西十人。两挺轻机枪只剩一挺还能打响，子弹也只剩最后一个弹匣。步枪子弹平均每人不到二十发，手榴弹更是寥寥无几。最大的问题是缺水，白天的酷热和激烈战斗让所有人的水壶都见了底，喉咙里干得冒烟，嘴唇裂开血口。
“连长，喝口水吧。”黑娃一瘸一拐地挪过来，递上自己的水壶，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底。
张抗推开：“你自己留着。我还能撑住。”他看着黑娃苍白的脸和那条不断渗血的伤腿，眉头紧锁，“你的腿必须重新包扎！感染了就麻烦了！”
“没事……俺撑得住……”黑娃嘴上说着，身体却微微摇晃。
就在这时，阵地后方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声音的呵斥。
“谁？！站住！” “口令！” “是我们！师部野战医院的！送药品和担架队上来！”
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地穿过夜色，出现在战壕里。为首一人，穿着不合身的灰色军装，外面套着白大褂，臂戴红十字袖章，清秀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和汗渍，却掩不住那份独特的坚韧气质——竟然是葛薇！
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疲惫的医护兵和担架队员。
张抗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师部医院离前沿阵地有好几里地，中间还要穿过日军炮火封锁区，她怎么上来的？！
“葛……葛医生？你怎么来了？！”张抗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
葛薇看到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张抗，瞳孔也是微微一缩，但她迅速恢复了冷静，语气一如既往地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听说你们连伤亡很大，弹药也缺，师医院人手和药品也紧张，我只能带一个小队上来，能救一个是一个。”她看了一眼横七竖八躺着的伤员，眉头紧蹙，“伤员必须立刻处理！重伤员要尽快后送！”
她不等张抗回应，立刻指挥带来的医护兵：“快！检查所有伤员！优先处理重伤！止血、清创、包扎！动作要快！”
她自己则径首走向离得最近、伤腿还在渗血的黑娃，蹲下身，拿出剪刀、纱布和一瓶珍贵的碘酒。
黑娃吓得往后缩：“葛……葛医生……俺没事……”
“别动！”葛薇低喝一声，手法熟练地剪开他被血浸透的裤腿，露出狰狞的伤口。清创、消毒、上药、包扎，一气呵成，动作又快又稳。
张抗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一方面，葛薇的到来和带来的药品无疑是雪中送炭，尤其是对伤员来说。另一方面，这里太危险了！日军随时可能再次炮击或夜袭！她一个女医生待在前沿阵地，万一……
“这里太危险了！处理完伤员你们必须立刻下去！”张抗语气急促地说。
葛薇头也没抬，继续处理下一个伤员的伤口：“哪里不危险？滕县城里更危险。我是医生，我的岗位就在伤员最多的地方。”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低了一些，“……而且，师部督导处的工作暂时移交了。我现在只是医生。”
张抗一时语塞。他知道葛薇的脾气，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他只好对旁边的王长生吼道：“长生！带几个人，保护好葛医生和医疗队！她们少一根汗毛，我拿你是问！”
“是！”王长生如今沉稳了许多，立刻招呼几个士兵在医疗队周围警戒。
葛薇的到来，像是一针强心剂，让原本死气沉沉的阵地恢复了一些生气。伤员得到了及时的处理，痛苦得到了缓解。更重要的是，看到师部竟然派了医生（还是女医生）冒险上前线，士兵们疲惫绝望的眼神里，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和温暖——上面没有忘记他们！
葛薇在处理伤员的间隙，也注意到了阵地上极度缺水和弹药匮乏的情况。她将自己和医疗队带来的所有水壶都集中起来，分给了士兵们，虽然每人只能润润喉咙。她还从随身携带的医疗包里拿出一些绷带和纱布，递给张抗：“用这个，沾湿了，塞进枪管里降温，或者包扎伤口时能节省一点是一点。”
张抗默默接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个女人，总是用最首接、最实际的方式，打破他内心的坚冰。
后半夜，日军果然进行了几次小规模的夜袭和骚扰性炮击，但都被高度警惕的守军击退。葛薇和医疗队就在时而响起的枪炮声中，坚持救治伤员，没有丝毫退缩。
天亮时分，最严峻的考验终于来临。
日军的炮火准备比昨天更加猛烈和持久！重炮、野炮、山炮，甚至还有飞机俯冲轰炸！整个簸箕掌高地仿佛被犁了一遍又一遍！刚刚修复的工事再次被大面积摧毁，防炮洞也开始出现坍塌！
炮击过后，阵地上还能站起来的士兵又少了几个。
而日军的进攻阵容，让所有人心头蒙上阴影——不仅步兵数量更多，还出现了更多的坦克和一种新型的、体型更小、速度更快的装甲车！
“狗日的小鬼子，是真下血本了啊！”杨德贵吐掉嘴里的泥土，嘶哑着骂道。他的狙击位置差点被炸塌，幸好躲得快。
张抗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今天的战斗将是决定性的。簸箕掌高地，恐怕很难守到天黑。
“全体都有！上刺刀！准备手榴弹！今天，就是咱们二连报效国家的时候了！”张抗的声音因为缺水而异常沙哑，却充满了决绝。
葛薇和医疗队并没有像张抗要求的那样撤离。她们将重伤员转移到相对安全的防炮洞深处，自己则拿着手枪和捡来的步枪，准备参与战斗。
“葛医生！你们下去！”张抗急了。
“少废话！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葛薇检查着手枪子弹，语气不容置疑，“我会开枪！”
日军进攻开始了！潮水般的步兵在坦克和装甲车的掩护下，汹涌而来！
“打！”张抗一声令下！
残存的川军将士再次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子弹如同泼水般射向敌人，手榴弹不断在敌群中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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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的坦克和装甲车肆无忌惮地逼近阵地，机枪扫射打得守军抬不起头。
“爆破组！上！”张抗红着眼睛吼道！
王长生毫不犹豫地再次抱起集束手榴弹，但这次，日军的火力太猛，他刚跃出战壕就被密集的子弹压了回来，身边两个组员瞬间牺牲！
一辆日军装甲车甚至冲到了阵地前沿几十米的地方，用车载机枪疯狂扫射战壕！
眼看阵地就要被突破！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葛薇突然从一个弹坑里跃起，她手中没有爆破器材，只有几卷厚厚的绷带和一瓶碘酒！她以惊人的速度冲向那辆装甲车！日军的子弹在她身边啾啾飞过，打在地上溅起一串尘土！
“葛医生！回来！”张抗目眦欲裂，嘶声大吼！
葛薇仿佛没有听见，她冲到装甲车侧翼，猛地将浸满了碘酒的绷带扔向了装甲车的发动机散热窗！然后迅速滚倒在一旁！
碘酒遇热迅速挥发，产生的刺激性烟雾和蒸汽竟然被部分吸入了发动机进气口！那辆装甲车的发动机猛地发出一阵怪异的轰鸣，冒起黑烟，速度骤然慢了下来，机枪射击也出现了停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日军和川军都愣了一下！
“打它的观察窗！”张抗第一个反应过来，操起一杆步枪，对着那辆瘫痪装甲车的观察窗猛烈射击！其他士兵也纷纷开火！
失去了机动性和视野的装甲车，瞬间成了活靶子，很快就被打得千疮百孔！
葛薇趁机连滚爬带地返回了战壕，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军装上沾满了泥土。
张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又气又急又后怕：“你疯了吗？！那有多危险？！”
葛薇甩开他的手，喘着气，眼神却异常明亮：“有用……就行！别废话……打鬼子！”
这一刻，张抗看着这个平时冷若冰霜、此刻却如同拼命三郎般的女医生，心中某根弦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然而，个人的英勇无法扭转整体的劣势。日军的兵力太多了，火力太强了。守军的弹药飞速消耗，人员不断减少。战壕被一段段突破，白刃战在各个角落再次爆发！
刺刀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张抗挥舞着大刀，左劈右砍，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葛薇也用手枪击倒了一个试图冲向她所在防炮洞的鬼子兵。
王长生打光了所有子弹，捡起一把工兵锹，和一个鬼子兵扭打在一起。黑娃拖着伤腿，用刺刀从背后捅死了一个正要向伤员下手的鬼子。
每一个川军士兵都在拼死战斗！没有人后退！没有人投降！
但伤亡实在太惨重了。快到中午时，整个簸箕掌高地上，还能战斗的川军士兵己不足二十人，而且被分割包围在几小块残存的阵地上，弹尽粮绝。
张抗、葛薇、杨德贵、王长生、黑娃等十几个人被压缩到最后一段环形工事里，外面全是日军。
“弟兄们！看来今天咱们要交代在这儿了！”张抗喘着粗气，看着周围这些伤痕累累却眼神决绝的袍泽，嘶哑着笑道，“怕不怕？”
“怕个锤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够本了！早够本了！” 士兵们纷纷吼道，脸上带着惨烈的笑容。
葛薇站在张抗身边，默默地将手枪里最后一颗子弹上膛，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平静和坦然。
张抗看了她一眼，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壮烈。他深吸一口气，举起卷刃的大刀，准备发起最后的冲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滴滴答滴——滴滴答——” 嘹亮而熟悉的冲锋号声，突然从日军侧后方响起！紧接着是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枪声和喊杀声！
“杀啊！冲啊！” “川军弟兄们！坚持住！我们来了！”
只见日军后方阵脚大乱！一支生力军如同猛虎下山般冲杀过来！枪声密集，火力凶猛！领头一人，抱着挺轻机枪疯狂扫射，不是杨彪是谁？！
原来是靳继忠团长在师部的严令下，抽调了团里最后一点预备队，由杨彪带领，拼死向簸箕掌高地发起了反冲击，试图接应残存的守军！
“是杨参谋！是咱们的人！援军来了！”阵地上爆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呼喊！
张抗精神大振，用尽最后力气吼道：“弟兄们！援军到了！冲出去！里应外合！杀啊！”
残存的十多名守军如同打了强心针，爆发出最后的能量，跃出工事，向着混乱的日军发起了反冲击！
里外夹击之下，围攻高地的日军一时措手不及，阵型大乱！
杨彪带着援军拼命冲杀，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子，与张抗等人汇合！
“抗子！葛医生！你们没事吧？！”杨彪看到几乎成了血人的张抗和同样狼狈的葛薇，又惊又喜。
“死不了！快！掩护伤员撤退！”张抗急声道。
援军迅速接过防线，阻击日军。张抗、杨彪等人则搀扶着仅存的几名伤员（包括重伤的杨德贵），背起牺牲战友的遗体，艰难地向主阵地方向撤退。
日军试图追击，但被援军顽强挡住。
当张抗等人终于撤回到相对安全的二线阵地时，回头望去，簸箕掌高地己然淹没在日军的旗海中。那里，留下了二连几乎全部将士的血肉和忠魂。
但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他们以几乎全员玉碎的代价，死死拖住了日军主力两天之久，为重创日军、调整部署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靳继忠团长看着只剩下十几个人、个个带伤的二连幸存者，尤其是看到葛薇也安然无恙时，长长松了口气，重重拍了拍张抗和杨彪的肩膀：“好样的！都是好样的！你们守住了咱们川军的骨气！”
葛薇顾不上休息，立刻开始为伤员进行紧急处理。
张抗瘫坐在地上，看着正在忙碌的葛薇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幸存下来的王长生、黑娃等人，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悲痛同时涌上心头。
这一仗，他失去了太多兄弟。但他也看到了葛薇那不为人知的、无比刚烈和勇敢的一面。
而滕县保卫战，还远未结束。更加惨烈的巷战，即将在县城内展开。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严酷的考验。张抗知道，王铭章师长的殉国之地，恐怕就是这座即将化为焦土的县城。他能否改变什么？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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