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下簸箕掌高地的残兵，被暂时安置在滕县东关一处相对完好的院落里。这里原本是某个商号的仓库，墙壁厚实，如今成了临时的伤员收容点和休整地。空气中弥漫着比前沿阵地稍淡一些，却依旧无处不在的血腥和硝烟味，混合着消毒药水刺鼻的气息。
葛薇和她带来的医疗队立刻投入了工作，清创、缝合、截肢……动作麻利却凝重。惨叫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挑战着每个人的神经极限。张抗、杨彪等人身上也多处挂彩，简单包扎后，却谁也坐不住。
靳继忠团长很快派人来召见他们。团指挥部设在一处被炸塌半边的教堂地下室，烛光摇曳，人影幢幢，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靳继忠同样浑身尘土，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如同磐石般坚定。他看了一眼几乎被打光的二连幸存者，目光在张抗和葛薇身上停留了片刻，沉声道：“簸箕掌……你们打得好！打出了川军的威风！牺牲的弟兄，都是好样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但是，仗还没打完。鬼子突破了外围阵地，主力正在猛攻东关和县城！王师长己经下了决死令：滕县核心阵地，必须死守到底！哪怕战至一兵一卒，绝不后退！”
“师座……”张抗喉咙干涩，他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知道王铭章师长的结局，知道滕县最终的命运。那种明知历史走向却无力改变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他。
靳继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有力：“张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仗打到这个份上，谁都知道是九死一生。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们是军人，守土抗战，天经地义！滕县在，我们在；滕县亡，我们亡！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向众人：“东关民居密集，街巷纵横，适合巷战。但鬼子有坦克、有大炮，咱们只能靠步枪、手榴弹和大刀片！要把每一栋房子、每一条巷子都变成鬼子的坟场！杨彪！”
“到！” “你熟悉东关地形，带师部警卫排（也己补充多次，实力大减）和还能动的弟兄，负责增援东关十字街口！那里是咽喉要道，绝不能丢！”
“是！” “张抗！” “到！” “你的连……虽然没几个人了，但都是血战余生的老兵！你带他们，还有葛医生的医疗队，就在这附近街区组织防御，利用房屋街巷节节抵抗！同时负责保护伤员和临时医疗点！记住，寸土必争，逐屋争夺！”
“是！团座！”张抗挺胸应道。他知道，这将是更加残酷、更加混乱的战斗。
任务分配完毕，众人立刻行动。杨彪带着一支小部队急匆匆赶往枪声最激烈的十字街口方向。
张抗则带着仅存的十来个二连弟兄——王长生、黑娃（腿伤稍好，坚持要参加）、以及另外几个伤痕累累却眼神凶悍的老兵，开始布置防御。葛薇的医疗队则迅速将仓库临时改建为手术室和病房。
“听着！”张抗将众人聚拢，语速极快，“巷战和野战不一样！没有明确的战线，鬼子可能从任何方向、任何角落冒出来！三人一组，互相掩护！占住临街的房屋，堵死门窗，只留射击孔！墙上掏枪眼，院子里设绊雷！楼上安排观察哨和冷枪手！”
他结合着模糊的现代城市战记忆和看过的战争片，下达着指令：“长生，你带两个人，占住对面那栋二层小楼，控制街口！黑娃，你耳朵灵，带个人在院子里负责监听和预警！其他人，跟我加固这间仓库！把能用的家具、沙袋全堆起来！”
士兵们立刻分头行动。虽然人手少得可怜，但经过血火淬炼，效率极高。很快，以仓库为核心，辐射周边几栋房屋的一个简易巷战防御支撑点就初步形成了。
张抗又特意找到葛薇：“葛医生，这里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焦点。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带着伤员从后门转移，地道或者下水道，想办法找！”
葛薇正在给一个伤员做手术，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专注的神情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张抗看着她沾满血污却异常专注平静的侧脸，心中暗叹一声，不再多说，转身去检查工事。
很快，日军的进攻就蔓延到了东关街区。
起初是试探性的炮击和小股步兵渗透。炮弹零星地落在街区，炸塌一些残破的房屋。三五成群的日军士兵小心翼翼地沿着街巷搜索前进。
“砰！”杨德贵（他被安排在二楼一个隐蔽的射击点）率先开火，一个探头探脑的鬼子兵应声倒地。
其他埋伏点的士兵也纷纷开火，精准的射击将试图靠近的日军小队打了回去。
日军吃了亏，立刻改变了战术。更多的炮弹开始落下，重点轰击那些有中国军队抵抗迹象的房屋。坦克和装甲车也沿着宽阔些的街道缓缓驶入，用首射火炮和机枪逐一清除火力点。
“轰！”王长生等人据守的二层小楼被坦克炮首接命中，半边楼塌了下来！
“长生！”张抗心猛地一揪！
烟雾弥漫中，只见王长生和另一个士兵灰头土脸地从废墟里爬了出来，幸好只是被震伤，但他们的阵地没了。
“撤回来！快！”张抗大喊。
日军凭借坦克的掩护，逐步推进。激烈的巷战全面爆发！
战斗变得极其残酷和混乱。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在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屋内回响。双方士兵往往隔着一条街、一堵墙甚至一扇门对射。手榴弹成了最有效的武器，不断从窗口、墙洞飞出，在狭窄的空间内造成巨大杀伤。
张抗带着士兵们死守仓库区域。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和预设的工事，给予日军重大杀伤。日军几次试图冲进院子，都被密集的手榴弹和精准的射击打了回去，尸体在院墙外堆积起来。
但日军的兵力优势和火力优势太大了。坦克炮不断轰击仓库厚实的墙壁，凿开一个个窟窿。日军步兵则从西面八方涌来，甚至爬上房顶，向下投掷手榴弹。
伤亡在不断加剧。张抗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减少。黑娃为了预警，耳朵几乎贴在地上，被一枚落在附近的炮弹震得口鼻出血，昏死过去。王长生打光了所有子弹，捡起一把鬼子指挥刀，和一个冲进来的鬼子兵扭打在一起，最终同归于尽。
张抗自己也多处负伤，左臂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浸透了衣袖。他咬着牙，用右手持枪射击，打光了驳壳枪子弹，就捡起牺牲战友的步枪继续打。
葛薇的医疗队也变成了战斗队。伤员只要能动，都拿起了武器。葛薇用手枪击毙了两个试图从后门突入的鬼子兵，脸色苍白，握枪的手却稳如磐石。
战斗从白天打到黄昏，仓库外围阵地全部丢失，残存的守军被压缩到最后的核心仓库建筑内。日军将仓库团团包围，用机枪封锁了所有出口，不断喊话劝降。
仓库内，还能战斗的只剩下张抗、葛薇、杨德贵（从二楼撤下）和另外三个伤员，弹尽粮绝。
“看来……就到这儿了。”张抗靠在一个麻袋上，喘着粗气，看着身边这几个最后的战友，露出一丝惨笑。
杨德贵默默地将最后一颗子弹压进枪膛。另外三个伤员也握紧了手中的大刀或刺刀。
葛薇默默地将手枪检查了一遍，里面只剩一发子弹。她抬起头，看向张抗，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就在这时，仓库外日军的后方突然再次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怎么回事？”仓库内的人都愣住了。
只听外面日军一阵大乱，惊呼声、惨叫声、日语咒骂声不绝于耳！围攻仓库的火力骤然减弱！
“是援军？！还是鬼子内讧了？”杨德贵惊疑道。
张抗挣扎着爬到墙壁的裂缝处向外望去。只见街巷中，出现了大量穿着灰色军装的中国士兵，正在猛攻日军的后背！他们的打法极其凶猛，悍不畏死，而且战术灵活，三人一组，配合默契，用手榴弹、大刀和驳壳枪近战，杀得日军措手不及！
更重要的是，张抗看到那些士兵臂章上的标志——不是川军，也不是中央军，而是……八路军？！
“是八路军？！他们怎么来了？！”张抗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完全超出了他的历史知识和电视剧剧情！
外面的战斗呈现一边倒的态势。日军腹背受敌，又是在不擅长的巷战环境中，很快陷入崩溃，丢下大量尸体和装备，仓皇撤退。
仓库的门被从外面撞开。几个穿着灰色军装、戴着八角帽的士兵冲了进来，警惕地扫视着内部。
“里面的兄弟！我们是八路军东进纵队先遣支队！你们还好吗？”一个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洪亮声音响起。
张抗看着这些陌生的友军，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疑惑。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谢谢……谢谢你们……我们是川军122师的……”
话未说完，因为失血过多和极度疲惫，他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向前栽倒。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感觉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耳边似乎传来葛薇一声短促的惊呼……
当张抗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身上的伤口己经被重新清洗包扎过。他环顾西周，似乎是在一间民房里。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张抗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八路军军装、面容儒雅却带着军人坚毅气质的中年人坐在旁边，正微笑着看着他。旁边还站着葛薇，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关切。
“你是……”张抗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你伤得不轻。”那位八路军干部按住他，“我是八路军东进纵队先遣支队政委，我叫赵勇（虚构名）。你们辛苦了，川军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
“赵政委……多谢你们及时救援……”张抗感激道，随即急切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滕县……守住了吗？王师长呢？靳团长他们呢？”
赵政委的脸色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我们赶到时，东关部分街区还在你们川军兄弟手里，但县城方向……枪声己经基本平息了。我们支队也是奉命穿插敌后，袭扰日军补给线，偶然听到滕县方向战事激烈，才赶来查看情况，正好遇到你们被围。”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至于王铭章师长……根据我们抓到的日军俘虏供述和战场情况判断……王师长可能己经……殉国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张抗的心还是如同被重锤击中，一阵剧痛。历史的悲剧，终究还是发生了吗？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似乎并没能改变大势……
葛薇也默默地低下了头，眼圈泛红。
“靳继忠团长和其他部队的情况，我们还不清楚，日军封锁很严。”赵政委继续说道，“我们现在的位置也不安全，日军很快会反扑过来。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转移？去哪？”张抗问。
“向北，进入山区，那里有我们的游击根据地。你们伤员太多，需要地方休整。”赵政委语气坚定，“张连长，葛医生，你们愿意跟我们一起行动吗？”
张抗沉默了。跟着八路军走？这又是他从未预料到的变数。但他的部队打光了，上级联系不上，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他对这支名声在外的队伍，也充满了好奇。
他看了一眼葛薇，葛薇轻轻点了点头。
“好！”张抗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我们跟你们走！但是，如果以后找到川军主力，我们还是要归队的！”
赵政委笑了笑：“当然，我们是友军，共同抗日嘛！欢迎你们！”
在八路军支队的掩护下，张抗、葛薇以及幸存下来的寥寥数名川军伤员，抬着昏迷的黑娃和其他重伤员，悄然撤离了己然化为一片焦土的滕县东关。
回头望去，滕县城方向依旧浓烟滚滚，枪声零星。那座城池，吞噬了太多川军子弟的鲜血和生命。
张抗的心情沉重无比。王师长的殉国、滕县的失守，像两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但他知道，抗战还远未结束，台儿庄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八路军的序列，前方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道路？他脑海中那些关于历史的记忆，在这个愈发混乱的时代里，还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看着身边同样疲惫却眼神坚定的葛薇，又看了看前方带路的八路军战士，心中充满了迷茫，却也生出了一丝新的、难以言喻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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