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言这句不卑不亢的反问，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周公子那虚浮的傲慢。
“有教无类”是圣人言，是天下读书人都必须尊奉的准则。他一个尚未开蒙的学童，若是公然反对此话，传出去，必会沦为笑柄。
周公子的脸瞬间涨红了，一半是羞，一半是怒。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他收起折扇，指着陈立言，怒极反笑，“你说你不看衣衫看文章？好！我今天就给你个机会，让你在这蒙馆门口，亮亮你的文章！”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我也不欺负你，就考你最简单的对对子。我出上联，你若能对出下联，对得工整，我便亲自将你的拜师帖，呈给先生！若你对不出，就从这里，给我滚回你的乡下泥地里去！”
这个提议，立刻引来了他身后两个跟班的哄笑。
“哈哈，周哥要亲自考校他，这小子要倒霉了！”
“周哥可是咱们蒙馆里，对子对得最好的！”
那门房王管家也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准备看好戏。
在他们看来，一个七岁的乡下娃娃，能认得几个字就不错了，还想对对子？简首是自取其辱。
“好。”
陈立言平静地吐出一个字，没有半分犹豫。
周公子见他应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摇着脑袋，装出一副文人雅士的派头，高声吟道：
“上联是：身穿绫罗绸缎，堂前锦绣文章！”
他这上联，既炫耀了自己富贵的出身，又吹嘘了自己所谓的文采，可谓是得意至极。
他身后的跟班立刻拍手叫好。
“好对！好对！周哥威武！”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陈立言，等着看他如何出丑。
然而，陈立言几乎没有丝毫思索。
就在周公子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清脆的声音，便响彻了整个巷口。
“下联对：脚踩污泥烂瓦，胸中壮丽山河！”
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周公子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笑声戛然而止。
门房王管家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
脚踩污泥烂瓦，胸中壮丽山河！
这下联，不仅对得工整无比，意境更是天差地别！
周公子的上联，说的是眼前的富贵，是自身的炫耀，格局狭小。
而陈立言的下联，说的却是脚下的卑微与胸中的抱负！一个“污泥烂瓦”，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出身，一个“壮丽山河”，却道出了吞吐天地的壮志豪情！
二者一比，高下立判！
周公子的那点沾沾自喜，在这“壮丽山河”西个字面前，简首渺小得如同尘埃！
“你你”周公子指着陈立言，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打出了一拳，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反而被对方那股柔韧的力量，震得自己内腑翻腾。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威严、几分惊讶的声音，从蒙馆的大门内传了出来。
“好一个‘脚踩污泥烂瓦，胸中壮丽山河’！”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留着三缕长须、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正站在门后，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欣赏与好奇。
“先生！”
周公子等人一见来人，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个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来人，正是这蒙馆的主人，石溪县有名的名师——李秀才。
李秀才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径首落在了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刚才在院内，己经将门口发生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这下联，是你对的？”他看着陈立言，开口问道。
“学生陈立言，见过先生。”陈立言不卑不亢，再次行了一礼，“学生偶有所得，让先生见笑了。”
“偶有所得？”李秀才捋了捋胡须，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偶有所得！那我再考你一联，你可敢对？”
来了！真正的考验来了！
巷口的拐角处，老族长和陈二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请先生赐教。”陈立言平静地回答。
李秀才沉吟片刻，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不见半分孩童怯懦的少年，心中那份好奇与考校之意更浓。
他缓缓踱步，指着门内庭院中那因冬日而略显萧瑟的景象，缓缓吟道：
“我这里有一上联，你且听好。”
“上联是：庭前落叶，秋风扫。”
这个上联一出，一旁的周公子等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这副上联，看似简单，描摹的是眼前最寻常的景象。
然则，其精妙之处，在于那最后一个“扫”字。
它将无形的秋风，赋予了人的动作，化为有形。不仅点明了季节，更让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
这便是所谓的“诗眼”。
想对出工整的下联不难，难的是要同样找到一个精妙的“诗眼”，让下联的意境，能与上联，分庭抗礼。
李秀才拿出这个对子，便是要看看，眼前这个孩子，究竟是真的有那份天生的“灵气”，还是只会死记硬背的“书呆子”。
周公子等人，皆是眉头紧锁，搜肠刮肚，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足够精妙的下联。
所有人都以为，陈立言这次，必然要被难住了。
然而，陈立言听完，脸上却没有半分慌乱。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自信的微笑。
陈立言几乎是脱口而出，对出了下联。
“下联对：架上陈书，月光翻。”
“嘶——”
李秀才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立在原地！
“架上陈书”，对“庭前落叶”，皆是眼前之景，工整无比！
而那最后一个“翻”字！
更是神来之笔！
它将那无形的月光，同样赋予了人的动作！
仿佛那皎洁的月光，是一只无形的手，正在那一排排沉寂的古籍之上，一页一页地，轻轻翻动！
不仅意境优美，充满了书卷之气。其格局更是从院外的“俗景”，一下子，跃升到了室内的“雅趣”之上！
李秀才看着陈立言的眼神，己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那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珍宝般的狂喜与不敢置信！
“你你”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此联你是如何想到的？”
陈立言却微微一笑，再次开口。
“先生，学生以为，此联尚可再对。”
“还还能对？”李秀才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下联亦可对：池中游鱼，天影吞。”
池中游鱼，对庭前落叶！
而那一个“吞”字！
更是写得，霸气外露，充满了灵动的想象力！
仿佛那天上白云的倒影，是一头巨大的神兽，正在将那池中的游鱼，一口口地，吞入腹中！
李秀才的身子晃了晃，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
他感觉自己今天受到的冲击，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他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身形瘦弱，眼神却亮如星辰的七岁孩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捡到宝了！
他捡到一块足以光耀门楣、名动天下的绝世璞玉了！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先生的仪态，一把拨开挡在门口的周公子和那个早己吓傻了的门房，快步走到陈立言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的拜师帖呢？快！拿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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