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绻入水即捏出避水诀，缓缓下沉，看着黑暗水底散发着红光的怪物围上来。他们昨日还是活生生的人，全变成了内里燃着火炭一般的黑色人形物。光线极昏暗的情形下，她也看清了火鬼躯体内发红的脉络走向，那是骨架的形状。
片刻间有一只不辩男女的火鬼游走到面前，瘪下的嘴紧紧闭着，眼窝通红，手爪伸来的姿态让天绻觉得它不是在攻击，而是求救。
因为极度痛苦所以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抱住什么，绝望地想找人分担自身的灼烧感。
天绻挥出手中的薄云剑，火鬼的身体在水中应声而裂，断作两截的身体向两边跌落的时候，她清晰地看到焦黑皮肉断处露出红炭般的骨茬，还有空空的腹腔。
果然，是它们发红发热犹如炭条的骨头烧着了它们身体内里，五脏和血液化作火焰从七窃喷出，身体烧得中空，变成这副鬼样子。它们入水后即封闭口鼻让水不能灌入体内，用自己的皮囊保护烧灼的骨。
而让骨头化作红炭的又是什么？
被拦腰斩落两半的火鬼竟然没死，下半身的两条腿落在水底兀自蜷动，上半身居然用枯手刨着水，固执地又向天绻浮来。只是隔离水的皮肉破裂，断骨遇水，哧哧响着冒出一串气泡之后，骨上红光灭了，变成两截只能蠕动却不再发烫的枯尸。
“不死不生。”天绻蹙着眉冒出一句，“果然又是……”以剑尖拨拉开纠缠的半个火鬼，凝目四顾，然后就发现了异样的东西。水中除了奇形怪状扭动的火鬼之外，还有一个个绿莹莹的光点。
蜃魇。
果然又是蜃妖作怪，确凿无疑了。如果没有猜错，这些蜃魇应是身陷火海的人们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里面储存着他们最痛苦的记忆。
人有痛苦总想倾诉，每一粒蜃魇都有着把自己的遭遇展现给他人的本能。散发着幽绿微光的星点浮游靠近天绻，又被她无意识流露的神威逼得退开去。
天绻略想了一想，挥起薄云剑来，将水底火鬼逐个斩裂，烧红的断骨遇水则灭。即翼泽水域虽大，化作火鬼的几十名华家人其实全都没有远离家宅所在的岛屿，并没有像大家担心的那样沿水逃走——或许即使失去理智了也有恋家的本能，亦或许暂没有收到蜃妖召唤驱使的命令，所以滞留此处。
即翼泽上空依然乌云如盖暗如黑夜。岸上观望的人们眼睁睁看着水底一团团焰影逐个熄灭，才知道刚才跳到水中的人在大开杀戒。令诸家子弟手足无措的火鬼们就这样被斩瓜切菜般灭在水底。
裴云泽目瞪口呆了一阵，忽然激动起来，把兔子往身边人手中一塞，袖子一卷，嚷了一句：“我下去帮忙！上仙，我来了！”纵身往水里一跃。
“蓬”地一声，巨大的水花绽开。众子弟还道裴云泽是怎样的体重才能溅出如此大的水花，却见他整个人反向飞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哼哼唧唧。
他被水面活生生弹了回来！
子弟们惊讶半天，才发现水面隐隐浮着一层蓝白光泽，竟是一层覆盖了整片即翼泽的封锁结界。子弟们七手八脚将裴云泽拖起来问：“水底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裴云泽说也不是瞒也不是，只苦着脸含糊道：“真的是位神尊。我……我去问问我哥怎么办。”说罢朝着焦墟深处飞奔而去。
*
天绻将所有火鬼斩为只能乱爬的碎尸，却没有离开，而是留在水底封了即翼泽水域。蜃妖既然收获了这许多蜃魇，目的当然是收割它们让自己变得更强大。那个华家少年枯槁而死的模样，正是被蜃妖夺舍后又抛弃的宿主的死状。
少年的尸体既然浮出水面，那么蜃妖就已经从他身体中离析出去，极有可能还在此处、像一团透明的幽灵一样融于水中窥伺。抓住蜃妖就能证明离枭与此事无关，一举两得。
她浮在避水诀形成的气泡内，静静观察着那许多浮游的幽绿星点。只要它们向着某处集合，所去之处就是蜃妖所在。
过了一阵，蜃魇果然朝着某个方向聚集了。
朝着天绻围拢过来。她心中一惊，不由左右看了一下自己身边。难道蜃妖在自己近在咫尺的水里吗？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疑。
这些蜃魇只是在找最近处的活物“分享”自己的痛苦。又因为她的神尊之体，不能任意侵占她的意识，是以只绕着她的避水气泡打转。她若是个凡人，早被它们拽入蜃魇死去活来了。与蜃魇们隔着气泡面面相觑许久，两相无奈。
或许蜃妖发现此地被许多修仙子弟围困，已经沿水游走了。傻子才会在此坐以待毙。天绻叹口气，想放个招将这百十枚蜃魇销毁算了。手抬起却又停滞了。若从这些蜃魇中找到华家人变成火鬼的源头，或能找到证明离枭无辜的证据。
一念至此，她的杀招指诀变作邀请的手势，敛起自身神威，容一枚蜃魇透入避水诀内。幽幽光点浮在眼前，她轻轻将它握住，闭上眼睛放松心神，任它带着充斥着火焰和剧痛的记忆侵袭进自己的脑中。
真是一段可怕的梦魇。火焰在皮肤底下流蹿，每一寸骨头都像点燃的木柴，她能听到自己的内脏被烧得滋滋作响，开口想呼救，嗓子灼痛，火焰从七窍中流淌出来，衣服和头发全都被引燃，低眼能看到自己的双手迅速变得漆黑，皮肤皱缩起来，却诡异地没被烧烂。手如鬼爪一样伸出去想抱住什么求救，抱入怀中却发现是个活生生的人。极度的痛苦让她只知道收紧手臂，全然顾不得被抱住的人烧得惨叫。眼前一片通红火光，犹如地狱。
天绻从一段蜃魇中解脱出来，不待骨肉烧灼的真切幻觉消减下去，就碾碎手中蜃魇，换下一枚。很快就会有发现闯入水底的是嫌犯离枭的主人，若有能打破结界的人进来打断，她就看不完所有蜃魇了。时间有限，容不得她喘息。
从一个蜃魇走进另一个蜃魇，从一个炼狱走进下一个炼狱。一连走了几十枚蜃魇存储的痛苦记忆，全都大同小异。一份濒死之苦就能让人崩溃，她的身上却是叠加的，她拼上一身灵力扛着才能继续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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