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突暗。华康在艰难的喘息中醒来。身体沉重得如套着铁壳子，稍动一下又疼得骨头像要断掉。合在华康身上的天绻意识到时间已是数年之后，靠在软椅中的人已经是长手长脚的少年，只是病得比小时候更严重了。
身上出了一层湿腻虚汗，口干舌燥。他睁开眼朝旁边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别人。想喊伺候的丫鬟一口水喝，嗓子却一时哑得发不出声。他静静呆了一会容自己缓过一点精神，手伸向旁边的小方几想去够上面的茶杯。
手臂太无力，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也艰难万分。他却不想喊弟弟帮忙，倔强地想自己来。手指刚搭上杯沿，忽听外间传来父亲说话的声音。父亲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父亲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因周围太静，他依稀能听到话中内容。华逢屿平平的语气透着冷漠：“你与康儿走得太近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你让我呆在这屋子里的，如何能做到不近？”这嗓音与华康的嗓音极像，只是不像华康那般虚弱，一听便是华聪在说话。
父亲语气严厉：“我说的是情感上的接近！你是不是故意的？让你呆在他身边，只是为了让你模仿他，有朝一日变成他。若是康儿对你感情深厚了，到时候两个人要消失一个，你让他……”
“啪”的一声，茶几上的杯子被华康颤抖的手碰到地上摔碎。对话声戛然而止。父亲一掀门帘跑进来，慌道：“康儿怎么了？”
华康歪在软椅扶手上浑身哆嗦，艰难地抬起头来，哑声道：“两个人……消失一个……是什么意思？”
华逢屿扶起儿子的手一顿，道：“说什么呢？你睡糊涂了，听错了。”
“我虽是个瘫子，耳朵却没有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他一向无力的手指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死死握住了父亲的手腕。
华聪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如一片幽灵般静静看着父子僵持的一幕。华康的目光移到华聪身上，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华聪与他长得越来越像。记得几年前华聪刚来时，虽然说是双生兄弟，可是两人没有这么像的。现在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一样，同样消瘦苍白，完全一致的五官。再仔细看，连左脸颊的一颗小痣的大小、位置都是一样的。
唯一的区别是华康病卧不起，而华聪是健康的。
刚刚听到的对话碎片响起在华康耳边——“让你呆在他身边，只是为了让你模仿他，有朝一日变成他。”
华康突然觉得毛骨悚然。慢慢松开了父亲的手腕，在椅子上铺垫的被褥中，呼吸续接不上，眼前阵阵发黑，父亲焦急的呼唤渐渐远去。
华康昏迷了多久天绻不能判断，只知道他梦魇中充斥着似真似幻的恐惧、挣扎和嘶喊。蜃魇本来就是一种梦魇，梦里又套梦，体验十分奇特。即使在梦里，华康也脆弱得随时要支离破碎，痛苦万分地被听来的只言片语凌迟着。
兄弟两人要消失一个……要消失的是哪一个？一个身体康健，一个病入膏肓，还用想吗？
父亲为什么要华聪模仿他？华聪与自己相像到些微细节都肖似的程度，正常吗？
华聪回来后的这些年，一直禁足在小院内，再加上刻意避人，偌大华家其实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存在，这样的“隐形”，真的是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无稽之谈吗？
他先天不足，本也是夭折的命，死亡也是寻常，为何要用“消失”一词？
“取而代之”四个字尖锐地浮现，让他短促地喘息着从昏睡中醒来。天已经黑了，眼前一盏桔色暖灯幽幽亮着。温湿的手巾轻轻揩过他汗津津的额头。
他偏脸看去，是华聪。这几年来，华聪呆在屋子里也没事做，不知从哪一天起承担起了照料他的任务，轻易不唤丫鬟过来。少年消瘦的脸庞被灯光照了一层茸晕，缓解了脸色的苍白。
发觉华康醒了，他抬眼看过来，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如一潭静水。
华康仔仔细细端详着灯下华聪的面容，别说一颗痣，每一处细节、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相同的。除了华聪手背上比他多个蓝色印记。
双生兄弟也不可能像到这种程度。华康心中已得出结论：华聪不是他的弟弟，甚至，不是人。
他神情灰败，翕动着嘴唇吐出微弱的一句：“你到底……是什么？”
华聪轻轻地回答了：“我是太岁。”
太岁？
华康顿时了然了。漫长的卧病岁月里，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这两年虚弱得连书本都拿不动了，幸好有个华聪，华聪会念书给他听。他已经不记得是在哪本书里知道“太岁”这种妖物的了。书中说太岁原身是附于大石生长的肉灵芝，成精之后能照着人的样子变化，维妙维肖难辩真假。
华康仿佛懂了什么，喃喃道：“父亲将你带来，让你变化成我的样子，是打算在我死后，让你顶替我的身份走出这道门去，对人说我的病好了，他的儿子不再是病秧子了，是这样的吧。”他的嘴角浮起黯然苦笑，“原来……父亲这般以我为耻。原来你们都在等着我死。”
华聪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华康接着梦呓一般念道：“这样也好。父亲有个健康的儿子，你也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父亲的打算是很好的。”
华聪忽然出声：“你真的觉得好吗？”
华康冲他虚软一笑：“真的。我反正活不了几天的，你便替我好好活下去吧。等我死了，你便以华康的身份从这牢笼里走出去，跟着父亲好好学本事，为家里颜面添光。也要多出去走走，替我看看广大天地浩瀚星河。如果遇上喜欢的姑娘……”他的脸上渐渐浮起神往，“哎，你们太岁能不能与人成亲？”
华聪没有回答，移开目光，转过身去默默呆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肩膀略略起伏仿佛压抑着情绪。回过头来时睫下已一片安然，替华康把盖在身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轻声道：“你全想错了。你父亲怎么可能要个假儿子？”
华康一愣：“我猜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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