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日子，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看似凝固，实则内在的变化悄然发生。
李国强依旧每天按时报到，擦拭灰尘，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陈年旧档。
老钱的鼾声依旧准时。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变化来自老钱。
自从上次李国强“偶然”发现那份重要草图并献给周局后，老钱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不再是纯粹的漠视和偶尔的调侃，而是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甚至是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忌惮？
这天下午，老钱难得没打瞌睡，泡了杯浓茶，滋溜滋溜地喝着，看着李国强在那给一摞图纸编号。
忽然，他像是随口问了一句。
“小子，上次那张图……周局后来没再说啥？”
李国强心里一动，手上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回答。
“没再说啥。周局就是鼓励我两句，让我继续好好干。”
老钱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滋溜了一口茶。
“周局那人……眼光毒，要求也高。能让他说句不错，不容易。”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国强听。
“这档案室啊，看着是清水衙门，养老的地方。可有时候，清水底下也藏着王八，就看有没有人愿意伸手去摸。”
李国强抬起头，看向老钱。
老钱却己经移开了目光，吹着茶杯上的浮沫，不再看他。
李国强心里微微泛起波澜。
老钱这话……是在点拨他？还是另有所指？
这老狐狸，看来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低下头，继续编号，心里却留了意。
也许，这档案室，还能挖出更多东西。
另一个变化，来自外面。
关于城南开发的讨论，似乎渐渐冷了下去。
李国强偶尔去各科室送文件，听到的议论少了。
据说是因为前期论证遇到了不少困难，尤其是地下情况复杂，开发成本远超预期，几个原本有意向的投资商都打了退堂鼓。
项目有搁浅的风险。
李国强心里清楚，这恐怕和周局拿到那张草图后，在内部会议上强调困难有关。
这正中他的下怀。
开发越晚，他那院子的价值囤积期就越长，将来收益越大。
他不急。
让他稍微有点着急的，是另一件事。
城东老机械厂家属区那边，开始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传言流出来。
说是县里正在摸底，可能要搞什么“棚户区改造”、“旧城改善”。
风声不大，像是水底下的暗流，只在街坊邻居间窃窃私语。
但李国强听到刘明汇报这个消息时，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来了！
比他记忆中的时间点，似乎稍微早了一点点！
但大方向没错！
城东那片，真的要动了！
“强子，现在咋办？”刘明在电话里有点兴奋，又有点慌，“有好几家房主听到风声，好像都不太急着卖房了，有的甚至还想涨价！咱们那套……是不是赚大了？”
“沉住气！”李国强压低声音，语气严肃，“这才哪到哪？摸底到真正拆迁，且得一阵子呢！而且补偿标准都没定，赚不赚，赚多少，还是未知数。”
他顿了顿，叮嘱道。
“你最近多往那边跑跑，听听消息，但别瞎打听，更别到处说咱们买了房！就装作看热闹的，明白吗？”
“明白明白！嘴严着呢！”刘明连忙保证。
挂了电话，李国强深吸一口气。
机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但他必须更加小心。
这种时候，最容易出乱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没去找事，事却来找他了。
这天，王涛突然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王涛脸色不太好看，手指敲着桌面，盯着李国强。
“小李，最近在档案室怎么样啊？”
李国强心里警惕，恭敬回答。
“挺好的，科长，跟着钱老师学到了不少东西。”
“嗯。”王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话锋一转，“听说……你前段时间，立了功？还给周局提供了重要资料？”
李国强心里一凛。
消息果然传到王涛耳朵里了。
这混蛋，肯定是嫉妒又不爽了。
他赶紧低头。
“没有没有！就是碰巧看到点东西，不敢居功。主要还是领导们决策英明。”
王涛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但语气依旧带着敲打。
“年轻人，有机会学习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别以为做了一点点成绩，就翘尾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本职工作，还是要干好的！”
“是是是，科长您说得对！我一定牢记！”李国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王涛敲打完毕，这才慢悠悠地扔出一个“炸弹”。
“最近呢，科里工作比较忙。县里旧城改造的项目，虽然大方向还没定，但前期调研摸底工作己经启动了。我们建设科任务很重啊！”
他看着李国强，脸上露出一丝假笑。
“档案室那边呢，老钱一个人也确实忙不过来。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上午还去档案室，下午就回科里帮忙，参与旧城改造的前期调研工作。怎么样？这可是学习的好机会！”
李国强脑子里“嗡”了一下！
旧城改造调研？
让他参与？
王涛会有这么好心？
绝对不可能！
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一方面，可能是听到风声，怕他再在档案室立什么“功”，抢了风头，干脆把他弄回眼皮子底下盯着。
另一方面，旧城改造调研这活儿，繁琐吃力，责任又大，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折腾他，让他出错背锅！
好歹毒的心思！
李国强心里骂娘，脸上却不得不露出感激的表情。
“谢谢科长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努力学习，好好干，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嗯，态度不错。”王涛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出去吧。明天下午准时过来报到。”
“是。”
李国强退出科长办公室，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麻烦来了。
下午回到建设科办公室，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老赵看到他，眼神有点复杂，没说话。
钱大姐依旧面无表情。
小孙则笑嘻嘻地凑过来。
“可以啊小李！杀回来了？还参与大项目了？”
李国强憨厚地笑笑。
“孙哥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就是来打杂学习的。”
他坐到原来那个靠门口的工位，发现电脑己经被人占了，堆满了别人的东西。
他也没吭声，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角落。
下午，王涛召开科室会议，部署旧城改造前期调研任务。
主要是对城东几个老旧小区进行入户调查，核实房产信息、居住人口、房屋面积、结构等基础数据。
任务量巨大，而且很容易引发居民抵触情绪，是个苦差事。
王涛故意把情况最复杂、刺头最多的机械厂家属区那片，分给了李国强和老赵搭档负责。
美其名曰：“老带新，让小李多锻炼锻炼。”
老赵一脸不情愿，但又不敢反驳王涛。
散会后，老赵没好气地对李国强说。
“小子，算你倒霉，跟着我啃这块硬骨头。明天下去调研，机灵点，别给我惹麻烦！”
“哎，赵老师，我一定多跟您学。”李国强态度放得很低。
心里却冷笑。
机械厂家属区？
正合我意！
那里现在可是他的“地盘”！
正好可以借着调研的机会，亲自去摸清楚最新的动向和底细！
第二天下午，李国强跟着老赵，拿着厚厚的表格，开始了入户调查。
果然，工作阻力极大。
很多住户不配合，怀疑他们是拆迁办的来摸底，将来好多占便宜，要么不开门，要么开门就骂骂咧咧。
“滚蛋！谁让你们来的？查什么查？是不是想骗我们房子？”
“不搬！给多少钱都不搬！这是我们祖祖辈辈住的地方！”
老赵气得脸色铁青，跟好几户人家吵了起来，差点动手。
李国强则全程扮演好助手的角色，劝架，解释，记录。
但他那双眼睛，却像扫描仪一样，仔细观察着每一栋楼，每一户人家，听着他们的抱怨和透露出的信息。
哪家面积大，哪家有违章搭建，哪家人口多，哪家是困难户……
这些信息，对于未来的拆迁补偿谈判，至关重要！
他甚至“顺便”去看了看自己买下的那套一楼带院的房子。
租住的那对小夫妻正好在，看到他跟着“政府的人”一起来，有点紧张。
李国强趁老赵不注意，低声对他们说。
“没事，就是例行调查。你们住你们的，有啥说啥就行。”
小夫妻这才安心不少。
一趟调研下来，老赵累得口干舌燥，骂了一路。
李国强却收获满满。
不仅摸清了片区的基本情况，更重要的是，他确认了，拆迁的风声确实越来越紧，补偿标准的争论也开始浮现。
时机，正在一步步走向成熟。
回到单位，整理调研数据。
王涛故意挑刺，把他做的一份表格打回来重做了三次。
李国强毫无怨言，每次都说“是我没做好，我马上改”。
心里却把这笔账记得清清楚楚。
下班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
虽然身体累，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兴奋状态。
王涛想借此机会打压他，却无形中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信息收集平台。
危险与机遇，从来都是并存的。
他拿出笔记本，将今天观察到、听到的所有有价值的信息，详细地记录下来。
包括哪些住户态度强硬，哪些可能容易沟通，补偿谈判的焦点可能在哪里……
这些，都是未来谈判的筹码。
写完笔记，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锐利。
旧改的风，己经吹起来了。
王涛，你想用这股风把我吹倒？
那就看看。
到底是谁，能乘风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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