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进站，车门打开，陈默抱着铁盒走进车厢。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广播还在响，声音冷淡。他没坐下，背靠车门，低头看盒盖缝隙里露出的那张烧焦的照片。父亲的脸被火舌舔过，只剩半边轮廓，王振国站在他旁边，笑得体面。茉莉花图案还在，像一道暗语。
他把盒子换到左臂夹着，右手伸进内袋摸了摸袖扣。金属边缘己经磨得发亮，拇指习惯性地来回。这是他母亲走后养成的动作，那时候他总怕自己会在某个会议中途突然哭出来。现在不哭了，但手还是停不下来。
车到公司站，他随人流走出闸机。写字楼大厅的玻璃门映出他湿透的西装和乱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电梯里他没看镜面，只是盯着楼层数字一格格跳上去。
会议室的灯己经亮了。王振国坐在主位，西装笔挺，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擦眼镜。看见陈默进来，他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其他人陆续落座，没人看他。陈默坐在角落，铁盒放在脚边。
“今天开个短会。”王振国开口，声音平稳，“公司结构调整，三十岁以上的项目组长，原则上不再负责核心业务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默：“默子，你去家用器皿组吧，那边缺个牵头的。高压锅那个项目，你先看着。”
没人出声。有人低头翻文件，有人假装咳嗽。陈默坐在原地，手指在桌下轻轻掐了一下袖扣边缘，金属硌进皮肉，有点疼。
“那个组……不是早就没人了吗？”他问。
“所以才需要你。”王振国戴上眼镜，镜片反着光，“你也该歇歇了，别总扛着。”
散会后，陈默走到公告栏前。新挂牌还没拆封，“夕阳产业组”五个字印在灰扑扑的塑料板上。下面贴着项目简介：安心牌高压锅安全升级计划，目标——降低客诉率，提升返修效率。
他盯着“高压锅”三个字看了很久。
凌晨西点，闹钟没响，他自己醒了。卧室一片漆黑，窗外没有车声。他睁着眼，忽然看见一只老式高压锅摆在灶台上，锅盖在抖，蒸汽从限压阀喷出来，发出尖锐的“嗤嗤”声。接着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响起：“我的手！烫着了！”画面一黑，什么都没了。
他坐起来，后背全是汗。手机屏幕亮着，时间正好是西点整。他没开灯，摸出老周留下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写下：高压锅，喷气，烫伤，老人。
第二天上午，客诉主管把一份材料放在他桌上。照片里是个老太太，右手缠着纱布，脸皱成一团。索赔八万，理由是使用超市特价高压锅时发生爆炸。
陈默翻看产品型号，手指停住。“安心牌”，H-3型，华耀代工。他小时候在父亲抽屉里见过设计图，连限压阀的螺纹圈数都一样。
“这锅不是早停产了吗？”他问。
“库存清货，超市贴牌卖的。”主管耸肩，“客户闹得凶，法务说最好私了。”
陈默把材料扣在桌上：“我要看样机。”
“库房那边？那地方都封了两年了。”
“我要看。”
主管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半小时后，陈默拿着钥匙走进地下三层库房。空气闷得发霉，灯闪了几下才亮。货架歪斜，纸箱堆得乱七八糟。
他在最里面一排找到一个印着“安心牌”字样的纸箱。打开，凡人哥老范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一台银灰色高压锅静静躺着，没拆封。他拎出来，沉手，锅底刻着序列号。说明书在附件袋里，他抽出来，设计者签名栏写着三个字：陈爱国。
他的手指抖了一下。
后颈那道疤突然发烫，像有火苗贴着皮肤烧。他没动，只是盯着那行字。小时候父亲常说：“锅不怕压，怕气出不去。人也一样。”
他掏出手机，拍下说明书。检测报告日期是04月04日。他想起铁盒底部的刻痕，04:00。又想起老周药瓶上的标记，也是这个数字。
他把锅抱在怀里，往回走。楼梯间灯忽明忽暗，他一脚踩空，膝盖撞在台阶上。锅没摔，他也没停，继续往上。
回到工位，他把高压锅放在桌上。王振国路过时看了一眼，脚步没停。
“老古董了。”他说，“你还想翻案？”
陈默没抬头：“我想申请重启检测。”
“公司没这个预算。”
“我自费。”
王振国笑了下：“你真觉得，一台二十年前的锅，还能出什么问题？”
陈默看着他：“如果它真的没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敢碰？”
王振国站了两秒，转身走了。
下午，陈默去了市质检中心。接待员说这种型号不在检测名录里，得走特批流程。他填了表，交了费，把锅送进实验室。工作人员看了看型号，随口说：“这锅当年出过事，有个老头被炸伤，后来厂里赔了钱，就下架了。”
“老头叫什么？”
“记不清了，姓周吧。”
陈默站在大厅，没动。
他想起老周总在凌晨西点泡茶，三颗冰糖，茉莉花味。想起他教自己写笔记时说：“有些事，要等你看见自己是谁。”
他现在看见了。
不是父亲的设计有问题。
是有人不让它好。
他走出质检中心，天开始下雨。他没打伞，抱着铁盒往地铁站走。路过便利店时，烤肠机的红光一闪一闪，29.8元。
他停下，从口袋掏出袖扣。金属己经磨得发白，边缘有他拇指多年出的凹痕。他看了两秒，轻轻放进铁盒里。
盒底“04:00”的刻痕还在。
他合上盖子，走进雨里。
第二天早上，他交了调岗确认书。人事问他是不是想清楚了，他说想清楚了。
他去了库房，把剩下的五台“安心牌”高压锅全搬了出来。一台一台检查限压阀，记录螺纹磨损度，拍照存档。中午没人时，他打开其中一台的底座，发现排气孔被一层薄蜡封住。
他用镊子挑出来，蜡块完整，中间有个小孔，刚好卡住安全阀。
他把蜡块放进证物袋，贴上标签。
晚上十点，他坐在桌前，翻开老周的笔记本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别替我报仇，替我活着。”
他在下面写了一句：我活着，是为了让该坏的东西，再也压不住人。
手机震动。凌晨西点，新画面闪现——一只高压锅在灶上剧烈抖动，火焰从锅底窜出，火光中，王振国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盒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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