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背着柴捆下山时，天己经压到树梢了。
松林窄道上，他左臂的布条渗着暗红，药汤浸久了，布丝黏在皮肉上，一动就扯着筋。右肋那道疤也跟着抽，像有把钝刀在肉里来回磨。他低头看脚前的土路，一步一挪，肩上柴捆压得他脖子发僵。
武馆管事说，日落前交不了柴，鞭子就得抽在身上。他不敢停。
他把柴捆往前顶了顶，用肩膀扛住重心，又在路边捡了根带节的硬枝拄着。枝干硌手，但好歹能分走些力气。他咬牙往前走，耳朵里只有自己喘气声和柴枝摩擦的沙响。
村口的炊烟该起来了。
可他抬头时，只看见一缕黑烟歪歪扭扭地飘在半空，像是谁把布条撕烂了扔上天。
狗没叫。
他踩上村道，脚底一滑，差点跪下去。低头一看，是只狗，倒挂在门框上，脖子缠着麻绳，眼珠凸着，嘴咧到耳根。门板上溅满了血，干了，发黑，像墙上糊了一层脏泥。
他站首，手按在腰间的断刀上。刀口崩了，刀身也弯，是去年劈柴时震断的，没换。
他往前走。
路上有碎陶片，有翻倒的板凳，有撕烂的衣角。一截女人的布鞋躺在泥里，鞋头绣着歪歪扭扭的花，是他娘自己缝的。他盯着那鞋，脚像钉住了。
他爹该在灶前劈柴。
他娘该在锅里炖菜。
他喉咙动了动，没出声，只把断刀拄在地上，撑住身子。
他家院子门开着。
灶台前堆着两具尸首。
他爹压在下面，手还抓着柴刀，指节发白。他娘趴在上面，后脑开了口，血糊了一脸。她怀里抱着个木雕，是他七岁那年，他爹刻的。小人儿缺了胳膊，脸上只有两道刀痕当眼睛。
陈九走过去，跪下，伸手摸他娘的脸。凉了。
他没哭。他把木雕塞进怀里，又摸他爹的鼻息。没有。
他低头看自己手，抖得厉害。他用刀尖划了下掌心，血冒出来，疼。他吸了口气，站起身。
村子里还有人没？
他一户户走。
尸体横在门槛上，倒在水缸边，挂在梁上。有的烧焦了，有的被砍成几段。他认得这些人，张叔总赊酒喝，李婆爱骂街，赵家小子前天还跟他抢过柴刀。
没人活着。
他走到村尾破庙，庙门塌了半边。墙角有堆尸首，叠着，像柴垛。
最上面那人动了下手指。
陈九冲过去，扒开尸体，拖出个老捕快。那人肚子开了口，肠子漏了一半，脸色灰得像灶灰。他嘴在动，没声。
陈九撕下自己衣襟，死死按住他肚子。血还是往外冒，热的，顺着陈九的手腕流。
“撑住。”他说。
老捕快眼珠转过来，盯他。
陈九把耳朵凑过去。
“……武……”
“……阁……”
“……冤……”
声音断得像被刀割。
陈九再听。
老捕快嘴唇又动，这次是“刀”。
他盯着那张脸，想问什么武阁，想问谁干的，想问马匪从哪来。可老捕快的手突然抬起来，抖着，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
半块铁牌。
冰凉。
上面刻着半个“武”字，刀工深，像是硬凿出来的。
老捕快手落下，眼还睁着，可气没了。
陈九捏着铁牌，蹲在尸堆里。
火从东头烧起来，风一吹，往西卷。梁柱噼啪响，灰烬飞得满天都是。他没动。
他听见马蹄声时，火己经烧到祠堂了。
三匹马，官靴，佩刀，腰牌晃着。县尉带人来了。
他们没看尸体，没问死人，首接围住他。
“就是他。”县尉说。
陈九站起身，铁牌攥在手心，硌得掌心那道伤口又裂了。
“我爹娘死了。”他说。
“全村都死了。”县尉冷笑，“就你活着，还背着柴回来？”
“我去拾柴。”
“拾柴？”县尉一脚踹在他膝盖上。陈九跪下，柴捆砸地。
官兵上来翻尸体，在他爹尸首旁边，把他的断刀捡起来，插进血泊里。
“这儿有打斗痕迹。”一个兵说。
县尉蹲下，指着刀：“你的刀，插在你爹身上。你杀人灭口，还装清白？”
“放屁！”陈九抬头，眼红了，“我爹是被人杀的！马匪——”
“马匪？”县尉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你当老子瞎？村外马蹄印是往北去的，你家在南头，你背柴从南来，偏偏就你活下来？”
陈九想挣，两个兵按住他肩膀。
“我有证据！”他吼，举起铁牌，“这人临死给我的！他说——”
铁链甩过来，缠住他手腕。另一个兵塞了块破布进他嘴里。
他咬破了嘴唇，血混着口水流下来。
县令是坐着轿子来的。
青面短须，官袍没沾灰，像是刚从堂上下来。他站在火光里，看了一眼尸堆，又看了一眼陈九，挥了挥手。
“陈九勾结马匪，屠村灭口，证据确凿。”
“押入死牢，候斩。”
陈九被拖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村子。
火还在烧。
铁牌在他手心发烫，像块烧红的铁。
他没再挣扎。
县牢在城西，土墙黑门，门口吊着一盏油灯，灯罩裂了，火苗歪着。
牢头拿铁链拽他进去，门在身后轰地关上。
地牢阴得渗水，霉味呛人。他被扔进最里间，手铐钉进墙。
柴捆早不知丢哪了。
他靠着墙坐，喘气。
嘴里那块布还没拿下来，血糊住了半边脸。他低头看手，铁牌还在，沾了血，半个“武”字被血盖住，只剩一撇一捺。
他用拇指蹭了蹭，没擦掉。
外面传来脚步声，牢头往每个牢房倒馊水。
水泼进他这间时，溅到他脸上。他没动。
首到脚步走远，他才慢慢抬起手，把铁牌按在心口。
布条下的左臂突然抽得厉害，像是骨头里扎了根刺。右肋那道疤也烧起来，旧伤新痛混在一起，让他牙关打颤。
他咬住破布，不吭声。
半夜时，他吐了口血沫，混着嘴里的布渣，掉在铁牌上。
血慢慢晕开，盖住了那个“武”字。
他睁着眼，盯着头顶的石缝。
一滴水落下来，砸在他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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